酒杯

    褚负雪本也不是来吃饭的,待开席入座后,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桌上的菜是一筷子也没动。

    座位上的人与他料想的差不多,还是那些父亲在时的旧人,当初那两个污蔑萧准的副将,叶飞和董廉今日竟也来露了个面。

    十七爷才从关外回来三年,即便不对他抱希望也会前来关切一番,博得一个好名声。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两个提杯上前的中年人身上,一步一步追随着他们满脸堆笑朝着赵琮行敬酒。冰凉的杯壁在唇角一碰,褚负雪仰面将杯中酒饮尽风,他心中藏着一口气,从始至终怎么都吐不出来。

    乐声中,一个人从身后高声走过来,朗声道:“见过陵王殿下,生辰大喜啊!”

    褚负雪循声回过头,只见一眉目俊朗的男子大阔步走进来,紫色长袍随着他的步子哗哗作响,他浓眉长飞入鬓角,眼神中尽是浑然天成的傲气,大笑着,眼角纹路浅浅。

    那是,康平侯沈升徽的儿子,沈徵。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微微颔首的女子,身形高挑,气质端庄,鬓边插着一支缠花步摇,跟着她往前走的步伐动也未动。那是沈徵的妹妹,沈升徽的女儿沈落雁。

    沈落雁跟沈徵并非一母所生,沈徵的生母崔氏早早便去世了,沈落雁便是沈升徽后娶的继室连氏所出的唯一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自小养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人说她是个病恹恹的命格,即便养得端庄秀丽,也是个继室所出不入流的性子。

    沈徵就不一样了,他的母亲出自清河崔氏,出身高门大户,母家强厚,即便后面沈升徽娶了继室,沈徵嫡子爵位继承人的身份也坚不可摧,这位明面上的嫡小姐,过得跟个庶女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这种场合,不知沈徵为何会带她前来。

    看着单薄的女子悄然落座,褚负雪收回目光。高座之上,沈徵正在向赵琮行敬酒,两人相谈甚欢,褚负雪微眯的眸光忽地一闪,席位之中,默默注视着沈徵的不只他一人。

    金杯在他指尖几乎快要被捏碎,褚负雪努力克制自己内心喷薄而出的恨意,他所认为的一切精湛的演技与伪装,在见到这个人的那一刻都不攻自破。

    他像是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匣子中,黑暗密闭,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扼住他的呼吸。

    康平侯,沈升徽。

    一瞬间,地覆天翻,当初他为了拿到虎贲营的兵权,不惜与漠北人勾结放出消息导致父亲兵败,雁城失守,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对父亲和萧家赶尽杀绝。

    褚负雪的神色一寸寸冷下来,他控制不让自己起身,一杯一杯地灌着酒水。

    沈升徽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落在他身上,但是只是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一扫而过。褚负雪的心像绷紧的弦,一瞬间松弛下来,是啊,他不会认出他的眼。

    在沈升徽眼中,萧家人早该在五年前死绝了。

    褚负雪起身站起来,将手中银著朝身侧一递,钟桡迟有些不明白,伸手指了指自己。

    “坐下,”褚负雪淡淡道,他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衣角,轻声道,“替我把这些餐食都吃了,我先出去透透气。”

    “公子你能行么?”钟桡迟被他按着坐下,抬头看向褚负雪有些无措。

    “我能有什么事?”褚负雪微微颔首,声音极小,“当你把这些餐食都吃完你就能见到我。”

    钟桡迟听得云里雾里,再想发问时褚负雪的身影已然不见。他只得回过身,闷声无奈哼了一声,用筷子夹起一块糟鹅。

    此宴中,褚负雪和钟桡迟算是生面孔,旁人问起来,不过是回一声是殿下友人,仔细些便是助陵王殿下回到北昭的有功之人,被圣上赐了个一官半职。

    他抬眼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色,宴会过半,此刻已经快至辰时,他捻开指腹的粉末在鼻尖嗅了嗅。

    周围一道酒杯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褚负雪顿住步子,将目光远远投过去。

    一个精致的酒杯摔落在地,清亮的琼浆倒伏了一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垂下来,正要去捡那只酒杯,却在一瞬间被宫女的裙摆遮住。

    杯子有人捡了,那人便只好直起了身子,上头垂下的红色纱幔飘摇折起,不轮怎样翻旋,总虚掩着那人的面容,隔着赤色的纱帘,唯有那人的侧影蹁跹。

    褚负雪呼吸一窒,他的眸光颤动,恍惚之间,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他心中最想见却也不能见的人,她应是恨极了自己。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应该是她最恨的地方。

    褚负雪低下头,他整理好心情,再抬起眼睛中,眉眼间仅剩淡漠。

    他方才走没几步,又是一声就被砸地的清脆声响,座位上的红衣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耷拉着右手,蹙着眉笑意浅浅道:“不好意思啊姐姐,我这手有些拿不住杯子。”

    宫女没瞧见她手腕上那道骇人的伤痕,嘴上是不敢惹的,背地里还是咂舌道宫宴里喝醉的人最是喜欢找借口,她面色不好地拾起杯子,换上了新的到女子面前,道:“姑娘慢用。”

    红衣女子点点头,只手拿起杯子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赶紧用另一只扶住,她长舒了一口气,松快地喝下。

    一壶酒快见了底,她用左手夹了块青菜在嘴里慢慢嚼着,忘了兼顾握着酒杯的另一只手,眼看杯子又从指尖脱落,即将落在地上。

    忽地从下面伸出一只手将杯子稳稳握住,红衣女子目光上移,两颊包着菜而鼓鼓的,看起来有些懵。

    赵琮行瞥了一眼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提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发觉里头已是空空荡荡的。他扬起眉毛看向眼前的女子,“桑姑娘,这些都是你喝的?”

    桑溪玉眼睛微瞪,她的目光心虚地挪向别处,含糊其辞道:“只不过是一壶而已,你堂堂皇子倒也不必如此小气。”

    赵琮行看着眼前人的嘴脸,忍不住气笑了,他一下将杯子摔在桌上,朝着桑溪玉道:“喝了几壶我问问宫女便是,问她往这位姑娘座上送了几壶?”

    “这......”桑溪玉的眼角抽了抽,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形有些歪斜,“罢了罢了,喝你几壶酒而已。”

    赵琮行瞧着她不稳的步子,伸手想去扶她却收回了手。他将手背过身去,看着桑溪玉道:“桑姑娘像是醉了?”

    桑溪玉的眼神似是清明了一瞬,她摆了摆手,“我从不会醉。”

    “只是殿中地龙太足,热得我有些头昏脑涨的,出去夜风一吹便好了。”

    赵琮行知道桑溪玉爱喝酒,却不爱他人叨扰,便把她安在了一处角落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给足了她酒喝,却是些较淡不伤人的酒水,难为桑溪玉为了尝够味喝了不少。

    桑溪玉站起身来,赵琮行赶紧招呼个宫女将她搀住。

    她从身旁错身而过是,赵琮行感到自她身上传来的融融暖意,还有在发丝间流转的淡淡的酒香。

    他想起自自己回到北昭时第一次再见桑溪玉的时候,他来到枕余山,走而许久才看到人烟。

    他们说,桑家堡里住着一个疯子。

    打开桑家堡尘封已久的木门,便落了一层灰下来,听闻周边的小孩说桑家堡里的人经常会托他们买酒,他便也随身带了一坛子梅花雪酒。

    走进去时屋中一片昏暗,唯有几丝冷清的亮光从头顶渗下来,屋外下大雪,屋内下小雪。

    身侧的侍卫赶紧将他围起来,正要抽出长剑护在身前时,却被赵琮行伸手拦下。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他眸色淡淡。

    侍卫相互对视一眼,王爷命不可违只好退下去,守在屋外,只待里面出现了什么一样便直接拔剑冲进去。

    没想到赵琮行似乎能明白他们在心里想些什么,声音冷淡地补充,“一会没有我的命令发生任何事都不许进来!”

    “殿下,您的安危......”侍卫很是为难,踌躇着不愿合上门。

    赵琮行不愿多说,“本王已经说过,若真出了什么事会下命令让你们出手,本王好不容易从那蛮夷之地回来,不会上赶着找死。”

    听到这话侍卫们便噤了声,合上门退了出去。

    赵琮行深吸一口气,他提着酒坛往前走,堂中一股子浓烈的酒气,方才走了没几步便定住。

    前方不远处的圈椅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浑身隐没在一片昏暗里,看不清模样。

    “是谁?”

    那声音沙哑带着些生涩,似乎好久没有开过口了。

    赵琮行忽然有些恐惧,不敢再往前一步,他定了定心神,朝桑溪玉投去目光,道:“为姑娘带酒。”

    桑溪玉坐在椅子上,深深陷在椅背中,她一条腿勾起,怀中抱着一个木牌。

    “不过几个时辰,你这小屁孩长大了许多!”

    她歪斜着身子转过头来,赵琮行朝前迈了一步,心中更是震撼。

    他彼时才看清了,桑溪玉怀中抱着的竟然是一个灵位。

    他怀中酒坛陡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酒香四溢,丝丝入扣。

    赵琮行慌忙抬起头,却见那个高座之上的女子挺起薄如蝉翼的身子起身,怀中抱着灵位朝他走来。

    那一瞬间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许是因为害怕,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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