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牧端坐在沙发里，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
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看上去儒雅，眼神却自带一股倔强，和林静安眸子里的，如出一辙。
林静安介绍：“这是何总，恒兴的董事长。”
周北逸有片刻愣住，随意不着声色地掩饰掉那点意外：“何总好，我是周北逸。”
听他大方地打招呼，丝毫不露探究与讨好，仿佛自己只是个普通老人，他第一次露出赞许的神色：“呐，小安，我这就要批评你了，既然都是自家人，叫这么生分不好。”
“你愿意，叫我何叔就成。”何牧对周北逸道。
“何叔。”
何牧笑，倒是会就坡下驴。
难怪，何牧在心里道，难怪让这个倔脾气又肯转过弯来。
说了一会儿客套话，何牧有心支开林静安。
何牧：“你文姨说今天加一道饺子，她年纪大了，早上又说腰疼，也不知道折腾什么。”
果然，林静安道：“是吗？是想着我上次夸了几句牛肉饺，我去帮帮她好了。”
“厨房又不大，站不住。”
“我自己去就成。”林静安转头对周北逸道，“我去帮文姨，你陪何叔说会儿话。”
周北逸自然说好。
等到林静安离开会客厅，何牧递上一块茶点：“尝尝，外面买不到。”
周北逸接过，目光却落在墙上黑白的一张结婚照。照片上年轻的夫妻正笑着，从大体五官看得出那位男士就是何牧，只是目光泛着柔情不似现在，鹰眼一般凌厉，还透着股审视的意味。
旁边的那位新娘，让周北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说实在的，除去鼻子和嘴巴有些诧异，眉眼与大体轮廓，活脱脱是林静安的样子。
“那是您夫人？”周北逸直接开口。
“你注意到了。很像吧。”
周北逸点点头，自然知道他口中所像之人是谁。
“不知今日可有幸看到？”
何牧愣了一下，又笑了：“看来，小安是一点没告诉你。”他没回答那个问题，只是说，“罢了，你不知道我，我可听过你的名字。”
周北逸“哦？”了一声。
何牧自顾自说：“大约四年前了，还是在小安嘴里听到的。”
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满意他眼里蒸腾起的好奇，他故意品了一口茶，又慢慢悠悠吃了一块茶点，见他始终是沉静地等着，不由得夸了一句：“挺好，有耐性。”
何牧眯起眼睛，轻飘飘地道：“她那时才入职一年吧，为了个项目恨不得一日掰成两天用，忙起来也顾不得吃饭，胃出血还住了几天院。”
“输液的时候，我去看她，她正睡着，嘴里就是念这三个字。”
哪三个字？自然是周北逸的名字。
何牧的话像余音悠长的钟一般，一字一字敲动耳膜，周北逸心里也在随之颤动。他不敢想一向努力的她时怎么日夜颠倒地工作，也不敢想她那样瘦的一个人怎么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开口，嗓子有些哑：“她提起过我？”
“没有，一次都没有。也就没有防备的梦里，念了数次。”
周北逸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般，说不出话来。这些场景他不曾知道，或许想过，她会念着自己，但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刚刚问我，我的夫人。”何牧泛出淡淡的苦涩，“已经很久没人同我说起她了。”
“算起来，她去世的年头比小安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周北逸感到了一丝后悔：“抱歉，提起这件事。”
“无妨，我挺高兴还有人提起她，他们总是避讳，其实生和死又不是不提就能磨平的。”
“确实，但互相惦念许是超越生死的。”
何牧眼中微微一亮，看向着年轻人，一时之间，被他这样道出心中所想，有些讶异，他轻轻一笑，脸颊上的皱纹驱散了一些威严：“你倒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转念，何牧又道：“说起来，第一次见小安，也是一段有趣的记忆。”
他眯起眼睛，捕捉着周北逸闪动起来的情绪。
周北逸被吊起胃口，等待了一会儿，却见老爷子只是优哉游哉喝着茶，并没有主动往下的迹象，他投降：“是的，如您所见，我很好奇，现在可以继续讲了吗？”
“她竟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个倔丫头了。”
“其实告诉了一些，只是，时间太晚，多点时间会知道的。”
“你倒是挺有自信，那不如等她开口。”
“自然是可以。”周北逸笑，“但我也是个急性子，至少在她的事上。”
何牧朗声笑了，“挺好，坦诚。我最讨厌绕弯子的人。”
说罢，他的目光望向墙上那张黑白定格的照片，开始说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看到林静安的样子。
“那是我投资项目里，作为回报当地政府，答应的一场募捐，由市政府牵头，我捐了一所小学，在一所中学的旁边。学校建成，本来我是不去视察的，只是看工地的那天下了大雨，车子回不去，临时改了行程。”
“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我在剪彩仪式上，看到了小安。”
那时，小梅已经去世几年，何牧恍惚从站在台下的队伍里，又看到了年轻的小梅，她穿着一身旧旧的衣服，面无表情地举着牌子站到队伍前面，那倔强的眸子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失了神，手中的剪刀就这么掉在地上。
然后，在校长的安排下，他又在校长办公室看到了她。
仔细看，其实不完全像，但五分样貌，七分神态，已经令他很是意外，他问她的名字，她却丝毫没有怯生生的姿态，目光透着回避和防备。
在校长的催促下，才脆生生地答了三个字：林静安。
本是沉静和缓的名字，可眼里的那股子冷和倔实在上像极了崖壁上的花。
何牧问她：“听说你成绩很好，可没钱读书，我资助你怎么样。”
她的目光有一丝微颤，可是又很快归于防备，她没有说话，既没有讨好的谢意，也没有拧着拒绝。
校长呵斥她：“怎么不答话，你老师没有叮嘱你礼貌一些么？这天大的好事，感谢还来不及呢！”
何牧摆摆手：“没事，小姑娘有点性格好。”
他大方地道：“小林同学，你很对我的脾气，所以，你只管好好学，费用我来出了，要是出了成绩，就来我们恒兴，当是报答，要是没出成绩，就做个普通的好人，如何？”
这时，她才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丝毫不畏惧，带着稚气的脸上盛满了坚定，她看着何牧，语气稍缓，“我会谢谢你，也会好好学。”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以后，也会把钱还给你。”
何牧朗声大笑，难得，长得相像，脾气秉性也如此像。
谁料想，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女生，在那件简陋的办公室中说出的话，此后都由她自己一一实现，甚至现在，成了自己半个女儿，却不占自己半分便宜，只是生病时如儿女一般守候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