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沈遥岑一到了公司打完卡，连办公室的凳子都还没坐热乎，部门主任就找上了门，一脸欲言又止地让沈遥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沈遥岑应了一声，将桌上散乱的文件快速整理好了，而后跟在了他的后面。

    主任的形象几乎符合他在进入职场之前所有的刻板印象：稍显圆润的啤酒肚、较为稀疏的头顶、不太友善的面容和仿佛与生俱来的那股距离感，大多数时候会让人感到不适，但这半年相处下来，沈遥岑也知道了主任实际上不算什么特别坏的领导，甚至私底下对员工还多有纵容。

    如果不是主任在某天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跟他说：“哎呀，别看我现在这样，你要是应酬多了就会明白我这样才是正常的，你未来要是继续往上走——”他上下打量着沈遥岑，眼睛弯弯的，没接着往下说，但想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传递到了……那么他会对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抱有一分纯粹的好感。

    不过今天的主任看样子很严肃，至少身上是没有任何想和他开玩笑的意思。

    主任坐到了办公室舒适的办公椅上，让沈遥岑坐到另一边，沈遥岑却没坐下，而是很直白地问他：“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哽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你小子，那么客气做什么？”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热咖啡浅浅嘬了一口，“不过也不知道你小子到底是走了什么好运了，这等好差事居然落在你头上了——上面指名要你去做。但是上面还说了，要是这桩生意谈不下来的话你就可以走了……真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放下手中绘着红色五角星、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杯，将放在桌上另一边的一沓文件拿了起来，扫了两眼确认没错后才递给沈遥岑。

    沈遥岑对此早有预料，但仍旧佯装不知地将手里的文件翻看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了。”紧接着又对微笑了一下，继续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对我来说自然是好事。还是要多谢您平日多加照顾，才有我的今日。”

    “就你小子会说话，”主任轻咳一声后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地嘱咐说：“我知道你是企业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有时候，砸到头上的事情也不全都是好事，我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但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大概率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了，那我也只能祝你能顺利办成这件事了。不过……”他顿了顿，抬起眼有些狐疑地看着沈遥岑，“你也知道前阵子公司裁员的事情吧？我还寻思着总公司那头那么多年都没什么大动作，怎么忽然管起我们这些下层员工来了，但我转念一想，裁掉的那些怎么好像……都是或多或少刁难过你的？”

    “哪里的事，”沈遥岑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在公司里的大家都是互帮互助的关系，说什么刁难不刁难的……是主任您太敏感了。更何况我只是分公司一个小小的职员，哪里还能跟总公司扯得上关系？”

    “你说的有道理……”主任摸着圆润的下巴，似乎也被沈遥岑说服了，不过联想到自己之前的想法，他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之前还想，总公司的老总姓沈，你也姓沈，我还听说老总生了两个儿子，寻思着你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呢？”

    “……”沈遥岑但笑不语，过了片刻后才漫不经心地说，“世界上姓沈的人那么多，总有几个巧合的。据我所知，光是我们部门姓沈的就不下三个，总不能个个都是老总的儿子吧？”

    “哈哈，”主任被他逗笑了，之前的担心也都一扫而空，他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用粗糙宽大的手掌郑重地拍了拍沈遥岑的肩膀，“我开玩笑的，没真这么想。不过非要说的话，我们部门里我还是最看好你，我不管上头是想给你机会还是刁难你，我是相信你有这个实力能够拿下这个单子的——如果你真的做成了，我这主任的位置也差不多能让给你坐坐了。半年之内连升两级，这可是普通人不敢想的待遇哦~”

    他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前辈对待后辈那样谆谆嘱咐，放在沈遥岑肩膀上的手掌是那样的温暖而炙热，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服快速地传到了沈遥岑的肌肤之上，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想逃跑，却仍旧按捺下来，对这名和善的前辈微笑着说“多谢”。

    他的年纪与沈遥岑的父亲相仿，但是他的父亲从未像这样肯定过他。

    在沈遥岑对父亲的印象中，大多数都是板着一张脸的他，毫不留情地用着世界上最冰冷的话语来否定他：“你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你还配做我的儿子吗？！”

    “你忘了是谁生下你的，谁给了你这么优渥的生活环境？”

    “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的话，那我只能把你送到国外去好好反省反省了——”

    “让你好好思考，该如何成为沈家的子孙，成为我的儿子……”

    “小沈？”主任狐疑着叫了他一声，关心地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遥岑从思绪放空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资料一角已经在不经意间被自己捏的皱皱巴巴了。他低头扫了一眼白纸上印着的黑字，有一刹那，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都被融成了一团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

    不过他很快就调理了过来，将紧捏着资料的手稍稍松开来，转而望向一旁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主任，轻笑道：“没关系，只是看着资料走神了。那既然您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今儿您不是还有个会议么，您也好好准备吧，可别跟往常一样说胡话说过去了。”

    “你小子，”主任咧嘴笑了一下，“怎么还学会教训主任了？”但他明显也没跟沈遥岑计较的意思，只是放下了放在沈遥岑肩膀上的手，转而坐回了办公椅上打开电脑，又挥挥手，说，“好吧，你也赶快回去做自己的事情，我就不留你了。”

    沈遥岑应了一声，在出门前转头看了一眼主任因长期坐在椅子上办公而略显佝偻颓丧的背影——和他一直挺拔的父亲是如此不相似。

    他关上了门，快速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现在时间还早，大多数员工都还没来，只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坐在位置上，但也没在做正事儿，而是三三两两地将椅子拉得很近，饶有兴致地交流着自己从身边或者手机上听到的看到的趣闻。

    当沈遥岑经过时，他们就像是在高中早自习前被班主任抓到没有好好学习的学生一样闭上了嘴，而后用一种慌张无措的眼神看着他，又快速而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座椅挪回了位置，自欺欺人地假装有在好好学习。

    好吧——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但似乎依旧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他人眼中的多余成分？沈遥岑加快了脚步，让自己尽量不打扰这些人在正式开始工作前的放松时间。

    果不其然，沈遥岑刚一走开，就又听到了员工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些理解了高中班主任的心情和想法，但他并不想加以制止——他看了一眼手表，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正式上班。

    “其实组长长得真的好帅哦，感觉比电视上的男明星还要帅，真不知道他这么帅的人怎么想着来我们这儿做个打工人，就像那句话说的：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一女职员笑吟吟地说，“我目测他有差不多一米九，可能稍微差点儿——一米八七、八八的样子，但已经很高了。我要是有个组长这么高的男朋友，我天天拉着他的手臂出去city walk——狠狠地炫耀！”

    “你与其一直幻想这种遥远的事情，还不如看看眼前，”一男职员闻言，忍不住开口揶揄道，“我看咱们组长也不像是有女朋友的人——他从来不提前下班，开车回去的时候也一直是一个人，而且，我从来没有看他在上班时间玩手机或者是回复别人消息什么的。所以啊，你要是真想要个男朋友，我看不如直接去追求组长得了。”

    女职员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吧，我感觉组长一看就是那种特别特别难追的人，而且想要追组长的话，不得看看自己条件么？我长得又不算漂亮，家里也不是很有钱，性格好像也不会是组长喜欢的那种，我上赶着自讨没趣么？”

    男职员倒是被她这一通话给吊起了兴趣：“那你觉得，组长喜欢什么类型的？”

    女职员想了想，然后说：“先不说外貌了，外貌肯定得是个大美女才行，至于性格的话，应该就是那种温柔贤淑类型的吧？毕竟组长一看就知道是个正儿八经的人，找对象应该也不会找那种闹腾的，性格不合的话那谈起来多累人啊。”

    男职员哂笑一下，有些不怀好意地压低了声音说：“其实你还忽略了一种可能……”

    女职员下意识地问：“什么？”

    “组长没准是个gay呢？”男职员摸着下巴眯着眼，看上去贱兮兮的。

    女职员哽了一下：“……别逼我扇你。”

    与此同时，在咖啡机前接热咖啡的沈遥岑忽然手抖了一下，温热的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冷不防地烫了一下他的手。

    他下意识地往公司的窗外望去，却瞧见了一个浑身都穿着黑色衣物、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的可疑男人正在往他这边看。

    男人与他对视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压低了鸭舌帽迅速离开了公司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