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芝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有一种深深的割裂感,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她身边的赖宁和奚薇,此刻也都在沉默着、等待着。
护士刚才来提醒他们,病护区不能大声喧哗,一下子所有人都噤了声,都在各自做着思想挣扎。
她现在明白的是,赖青翯的死亡不是赖青翃的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仍是一个意外事件,而赖青翯留下的书信和遗嘱,加大了赖宁和奚薇的痛苦,还有赖青翃。
俞芝玫握上赖宁的手,紧紧相扣。
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告诉他们赖步骞醒了,但只要求见赖宁一个人。
俞芝玫目送赖宁进去,门被厚重地关上,她只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人在无声交谈。
赖宁把赖青翯的信给赖步骞,上面写着“致父亲”,他没打开看,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只见赖步骞看完后长舒了一口气,像是阅尽千帆后的释然。
“你姑姑有没有回来了。”
“她说机场停飞,台风。”
赖步骞苦笑了一下:“墨尔本哪儿来的台风,港城就算台风也很少停飞。”
“您知道的,为什么。”
赖步骞沉默不语,过了会儿又开口:“我看见你爸了,说的话和信里写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赖宁突然很想抽根烟,心里有些烦躁。
“阿翀,你真不要赖家了。”
赖宁嗤笑一声:“爷爷,我不是一直都在族谱上,这血脉逃不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赖步骞说了好些话,累了,闭目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睁开:“明白了。”
“那您好好休息。”赖宁说完起身。
“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吧,等小鱼开学。”
赖步骞想到赖宁的那个小女朋友,忍不住一笑:“那个女孩子有意思,还知道疼你。”
赖宁也难得温柔一笑:“是,她很难得。”
“知道了,走吧,记得带她去看看你爸。”
赖宁一愣,随即点点头,出了病房。
……
医院里有顶尖的设施和护工人员,不需要留什么人,于是在医生宣布赖步骞需要静养后,大家都陆陆续续散了。
赖宁带奚薇和俞芝玫回了别墅,在这种情况下,赖宁不敢放奚薇独自一人待着。
奚薇到家后就进了房间休息,午餐没吃,晚餐也没吃,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的凌晨十二点,才出房门。
俞芝玫担心,就一直守在客厅里,这两天不管奚薇吃不吃,她都单独做了对方的份,而且都是一看就很有食欲的饭菜。
听到厨房的动静,俞芝玫醒了过来,立刻起身去查看,果然是奚薇在冰箱里找吃的。
“阿姨我来吧,您现在没什么力气,我来就好。”
奚薇眼睛红肿,嘴唇也苍白干裂,俞芝玫先给对方倒了杯温水,然后打算煮个面,晚上的饭菜她没留,因为怕不新鲜了。
奚薇看着俞芝玫忙碌的身影,心里一暖,声音沙哑地说道:“小鱼,有你在赖宁身边,我很放心,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俞芝玫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听着怎么有些怪怪的。
“阿姨…”
“叫伯母好了。”
俞芝玫愣了一下:“伯母,您是有什么打算吗?”
奚薇摇头:“别担心,伯母没那么想不通,就是之后,可能会去帮你伯父完成一些心愿。对了,赖宁那臭小子呢?”
赖宁这几天在赖家帮赖云桀处理家族的事情,昨天就没回来,俞芝玫实话实说,但说完才意识到,提赖家会不会让奚薇不高兴。
“挺好的,处理完事情,你们也好安心地离开。”
“嗯。”
面很快就好了,奚薇很饿,而且俞芝玫做得也好吃,几乎没几分钟就吃完了,奚薇看着吃剩的面汤,突然笑了起来。
“这臭小子,一定是被你先抓住了胃,然后一定还装模作样地说,味道还行吧。”
俞芝玫也发笑,赖宁好像是这样说的来着,现在想起来,当真是特别傲娇的一只大狮子。
这头大狮子说到就到,赖宁进门就闻到了香味,直奔厨房,然后求着俞芝玫也给他做一碗面,又问奚薇情绪有没有好点。
赖家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因为赖青翃德不配位,不能继续掌管家族,而他自己也愿意主动让位给儿子,但家族里的人难以说服,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只要赖云桀把城南地皮和华北投资业务的事情处理好,再在年底之前让家族企业达到一定的资产增长,就能继位。
而赖步骞,已经选好了一处自己的房子养老,那房子的旁边就是陵园。
奚薇听完就回了房,把空间留给赖宁和俞芝玫。
俞芝玫做好面,看赖宁大口大口地吃,自己也突然有点饿,从对方手里抢了一口。
“这么小气?明明是我做的。”
“嗯,但是我女朋友做给我的。”
“幼稚。”俞芝玫撇撇嘴,“学长,你一定是学表演的。”
赖宁轻笑一声:“怎么说?”
“伯母说,你一定是一下子就被我抓住了胃,但还是会装模作样地说一句,味道还行吧,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赖宁没管别的,只听到了那声“伯母”,其他的也不反驳,将碗往里一推,把人抱到餐桌上对视,问道:“过几天就回去了,想不想回一趟云霞市?这学期是想住学校,还是学长家?马上就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这么多问题?还跳过了我的话。”
“给个面子。”赖宁撒娇般地靠在俞芝玫肩膀。
俞芝玫摸着赖宁的头发,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啊。”
赖宁心情舒畅,抱起人往楼上走,他两天没抱到人了,今晚要抱个够。
……
离开港城的那天,赖宁带俞芝玫去了陵园,在他爸的墓前放了一束白菊。
而在陵园的右上方,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私人庭院,一个老人正坐在摇椅上,听蝉鸣。
奚薇放下了剧团的一些事务,交给了专业的经理人打理,自己则坐上了不知飞往哪里的航班,只留给赖宁和俞芝玫一句话:打算结婚的时候记得喊她回来。
赖云桀在百忙之中来给赖宁和俞芝玫送机,因为他知道,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见,主要是他自己之后会变得很忙。
出了机场后,赖云桀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他接下来还有好多仗要打。
叮,手机接到消息。
哥:不要再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当然了,再哭鼻子,堂哥也只能认命再帮你打回去。
赖云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了一句“不可能”,非常不服输的样子,他盯着手机上的聊天内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在大伯——赖宁父亲葬礼上,他被赖家旁支里同辈的人欺负,那时候他才六岁,赖青翃还不算坐稳赖家掌权人的位置,他的生活远不像表面那样光鲜,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给自己父亲的地位带来一点影响,不能让别人抓住任何把柄。
可旁支里和他同辈的孩子,跋扈得很,一个个就像要吃人的狼,毕竟家教如此,他们由一人带头,总共三四个人将他逼到角落围住,说他爸爸是个坏人,有人生没人养,坏透了,夺走了他们家里的一切。
他握紧拳头,却不敢贸然反抗,只能低眉收敛神色,红了眼睛,他想说他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爸爸每天为了工作都要忙到很晚,甚至没有时间陪他,他像众多的男孩子一样,把父亲作为自己的榜样和目标。
“我妈妈说了,有什么样的爸爸,就生出什么样的小孩,你以后也一定是个坏人!”
“你胡说!”
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上前狠狠推了一把那个说话的人,对方没有防备,被他推倒在地,愣了一下起身后,扑过来和他扭打在一起。
他双手不敌众拳,只有落了下风的份,那时候他只想时间快点过去,又在想一会儿该怎么和爸爸解释。
“一帮小畜生干什么呢?”
一个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也从缝隙里看到了那时候的赖宁,但他还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就是他爸爸提过的那个堂哥。
那时候的赖宁已经比同龄人高很多了,身姿挺拔,气质也很不同,只是那双眼睛总是耷拉着眼皮,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你骂谁是小畜生!”
“哟,畜生不仅会打人,还会说话?你谁啊?”
“你才畜生!我家说出来吓死你!我爸爸是…”
“我问你,又没问你爸爸,果然是畜生,听不懂人话,还有你们,看来应该也差不多。”
赖宁三句话就惹恼了所有人,几个孩子举着拳头蜂拥而上,他咽了下口水,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忙,但下一秒,他就看见赖宁三下五除二地将人一一打倒在地,自己身上一点脏污也没有,连衣服都还是刚才整洁的模样。
然后赖宁穿过几个在地上喊疼的孩子,向他走来,再伸手扶起他,说道:“虽然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必须对象也是君子。”
前一句他听过,后一句倒是第一次听:“这是哪个名人说的吗?”
“不,我爸。”
“你爸爸?”
“嗯,在大堂里躺着的那个。”
他震惊地看着对面的人,好半天脑子转过弯来:“那你是,我哥。”
话音刚落,哭闹声惊动了不远处大堂里的大人们,仿佛有一群人正在往这边赶,然后他听到赖宁和他说。
“哥要先走了,你一会儿就把他们说的话讲给大人们听,也讲给你爸听,最好边哭边说,还打嗝的那种。”
“啊?但我爸爸说男孩子不能哭的。”
“这有什么,你就当演戏,难道你不想报复回去吗?”
“想!”
“那就按哥说的去做,哭得越委屈越好。”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说好。
之后赖宁确实先走了,他看着那道在他眼里格外欣长的背影,消失在一道门后面,耳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他的爸爸带着好几个大人过来了,他按照他哥说的做,把那些难听的话讲给所有人听,又哭得冒鼻涕泡,委屈地趴进爸爸的怀里。
后来的事他没有具体的印象,只知道再没有人敢欺负他,所有赖家旁支的人,不管大人小孩,看见他们家的人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赖青翃也夸他那天很勇敢,是个小男子汉。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时常想起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身影,一种名为崇拜的感情在他心里萌生,哪怕他后来和赖宁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中间又隔着家族利益,他始终记得,赖宁是他哥。
赖云桀收回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飞机上的俞芝玫也正在听赖宁讲这段故事,因为她实在好奇,赖云桀这股莫名其妙的敬重感从何而来,直到赖宁讲完这段往事,她才理解。
赖宁望着窗外的云,浅浅地出神,他其实还有一段没说,那就是在遇见赖云桀被欺负之前,他刚偷听到了赖步骞和赖青翃的对话,他知道了自己的爷爷打算用他作为争夺权利的工具,说白了,就像是“垂帘听政”,所以他想了个办法,帮他们中的另一人稳固势力,以此解脱自己。
但其实就算没有这则前情提要,他依旧会救下赖云桀,并教他这个特别损人的报复方法,只是他说了也会有人不信,就像他很难相信,他爸爸的死又是一场意外一样。
飞机出发没多久,经过一片气流不稳定区域,机身颠簸,俞芝玫和赖宁牵紧手,听到广播里说,因为收到台风气流影响,机身不稳定,但都是正常现象,请大家不要惊慌。
港城8月的最后一旬,一场台风正在登陆。
但赖宁和俞芝玫已经在云霞市着陆,远离了台风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