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山间月辉清冷,照见一道细长身影映在树影错落的石砖地面。那影子静立许久,随着有人翻窗而出,才稍动了动。

    怀真双脚甫一落地,未及整理衣饰,便听得一声低咳,“小友因何深夜不寝,来此造访?”

    原本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忽有声响,怀真难免受惊地屏息,转而才看向前方。

    那人手执拂尘,仙风道骨地站在树下,竟是一名中年乾道。见她不语,那道士摇头一笑:“想是贫道多问了,既为深夜造访,大抵是不可告人。”

    怀真无暇思索女观内为何会有男道士,眼下形迹可疑者是她,被发现了也唯有一笑:“多谢道长体谅,夜已深,道长不如也早作歇息罢。”说话间已是脚下运功,打算走为上策。

    岂料那道士轻功更佳,趁她飞身跃向院墙之际抢先腾掠而至,生生拦在了她前面。

    怀真暗暗叫苦,试着抬手移开压在她右肩上的拂尘,奈何纹丝不动。区区一拂尘倒似有千斤重,显见此人内力深厚。心知遇见了高手,怀真立时放弃挣扎,讪讪道:“敢问道长尊号?也可令我这小贼偷窃不得,尚且死得明白些。”

    那道士闻言又是一笑,随即收回了拂尘,“道观皆是修行简朴之人,深夜潜入观内行窃,你这小贼许是有勇无谋。”

    怀真干咳了咳,佯装失落:“若非听闻此处住着的人身份金贵,谁敢冒险来此行窃。”

    道士淡然看她:“哦?此处住着何人?”

    疑心他是明知故问,怀真沉吟了片刻才道:“怕是斋堂那些人信口胡诌,我还当真以为是来做客的官家小姐,谁曾想.....”

    道士似乎听得饶有兴致,也不接话,怀真只好叹气:“谁曾想适才进屋,不过寻得了碎银几两。”说完还从袖袋里掏出了碎银用以佐证,姿态十足诚恳。

    未知她这一番言语解释落在道士眼中是否可信,但见他笑意又起:“说来道去,却不知你年纪轻轻,因何要行窃?”

    这便是由着她继续编造了?怀真心下放松,试图以大义感化这位道长:“虽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历朝历代却是世袭官爵,资产集聚士族豪门,唯有百姓担受苛捐杂税。这般世道之下,劫富济贫有何不可?”

    道士声调微扬:“小友这般行径,原是为了劫富济贫?”

    怀真一本正经:“盗亦有道。”

    道士失笑片刻,才回了二字:“非也。”

    方才这一番话实则出自宗内师兄们早课时的争论之言,怀真不过拿来一用,细想也知其中不妥,却还是配合地问道:“为何?”

    道士手中的拂尘晃了晃,“所谓劫富济贫,不过是纵容贫者憎富,富者恶贫,难治根本。”说着他又摇头一笑,“何况小友并非贼人,所言亦不过空谈罢了。”

    “......”怀真下意识地后仰身体,离那拂尘远了些,方才干笑两声:“道长如何不信?实不相瞒,那屋内尚有助人安眠的迷香,此刻想必还未散尽。”

    大约是鲜见有人努力自证为贼,那道士笑容渐深,多了调侃之意:“小友口中大义凛然,实则小人行径,如何自相一致?”

    怀真只想尽快脱身,闻言立即虚心受教:“道长所言甚是,我已幡然醒悟,日后定当行正道济贫。”

    道士模样近乎三四十岁,身长脸瘦,复看竟有几分神似师傅他老人家,眼底亦仿佛洞悉一切:“既如此,且将不义之财交还了罢。”

    怀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笑着颔首,“合该如此,我这便去还了。”心中已然开始回忆,公主房中是否还有后窗可走?

    未料道士却抬手制止了她:“夜已深,还是莫再打扰此间施主,不若交由贫道代为转还。”

    “......”脱身之计复落空,怀真暗暗腹诽,这深夜陡然出现的道长莫不是在诓她银子罢?但见他端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也唯有老实地双手奉上:“那便有劳道长了。”

    道士接过银子,掂量后笑了笑:“约莫三两碎银,可叹小友今夜白费一番功夫。”

    怀真近来委实不算富裕,一边琢磨着回府后能否同宁王讨要损失,一边强作欢颜:“有幸结识道长,也不算白走一趟。”

    道士面似诧异:“小友掩饰真容,亦不曾与贫道互通名号,如何算作结识?”

    “......”怀真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挂不住,只庆幸自己戴了面纱,未及开口又听他道:“夜阑人静,是该回去歇息了。”

    怀真当即附和:“不知道长宿在哪间院子?或可顺路同返。”说完笃信地想,云水堂独坐于北,定是与她不顺路的。

    却见道士笑着回答:“云水堂。”

    怀真怔了怔,随后以干笑掩饰不能同他分道扬镳的失落:“道长原是云游至此的高人,但不知尊姓法号?”

    奈何道士并无意相告,“贫道之虚名,与小友此行想来并无瓜葛。”

    那她今夜损失的这三两银子岂非师出无名?怀真心中哀叹,面上倒不忘奉承:“道长言之有理。”

    道士负手移步,终于不再同她月下对峙,“小友若能赶上贫道,便顺路一起罢。”

    目送他转瞬即飞身离去,怀真禁不住赞了一声好身手,随即纳闷想我为何要去追赶你?今夜遇上的这名道长委实是个高手,却也委实有些奇怪。伴着好笑回望了一眼夜幕笼罩下的客房,怀真才慢慢悠悠地踱步出了院子,似浑然未觉暗处藏着几双窥视的眼睛。

    子时已过,倚在榻上的人仿若毫无倦意,眉目专注于一纸书信。

    怀慕示意奉茶的元祺先行退下,方才上前询问道:“不知裴内司信中言及何事?”

    宋珣以手支颐,将读过的信铺于案上,轻笑了笑:“虽则承平宫里仍见赵中涓势大,往后时局可也难定。”

    怀慕粗略看完信中内容,闻言亦笑:“裴内司自幼聪慧,有她暗中指引,那吴晓于殿前争辉不过早晚之事。”

    宋珣心不在焉地颔首,忽而想起另一人,便戏谑道:“鹤清观里那位与你亦是幼年玩伴,又当如何作评?”

    怀慕咳了一声,坦言回应:“空有狡黠伶俐,时常一念偏差,这曾是师傅口中的评价。”

    宋珣若有所思:“空有狡黠伶俐?”

    怀慕随之解释:“师姐幼时顽皮,常常施计骗过众人,才有了师傅这般形容。如今既已成年,想来有所收敛。”

    宋珣垂眸拆阅起另一封信笺,漫不在意地笑了笑:“幼时顽皮本无伤大雅,今日本王嘱她所办之事,若有三分慧黠也便足矣。”

    心知是燕山来信,怀慕静候片刻,果然听见一声哂笑:“同为乾元阁出身,比之清禅宗昔日声名,管氏一族至今寂寂无闻,原是输在目光短浅。”

    乾元阁本是百年前存在的宫廷密探组织,设以监察皇子与朝臣。其中密探因为知晓太多皇室秘辛,皆被用而后弃,下场惨重。唯余几名幸存者脱离了皇权掌控,如清禅宗创始宗师白暮等人,虽然隐退江湖,却为后世培育了多位名士。也有管氏兄弟迁居燕山,开枝散叶做起了掮客生意。

    思及此,怀慕便明白了信中大概:“掮商所图不过利益,酬金之事,属下自会差人打点。”

    宋珣将信丢给他,转而翻开一旁的卷册,淡然道:“贪财之人易为掌控,也易叛变,姑且着人好生打点一番罢。”

    察觉殿下仍无就寝之意,怀慕唯有出去吩咐元祺重添一盏油灯。却见一名荷衣女子携侍婢侯在门外,似安然等了多时。

    夜风随着窗扇渗入,轻微拂过御案之上,惊动了一旁静立侍奉的宫人,随后悄然移步遮在窗前。

    伏案批阅奏折的天子有所察觉,低笑道:“时已至夏,些许晚风倒也令人舒爽。”

    侍中吴晓只得匆忙退至一旁,垂首认错:“是奴才僭越了。”

    天策帝不以为意,复将目光落回光禄寺交呈的奏帖上,“赵中涓提及你早年曾于临华宫当值,对四皇子想必有几分印象。”

    吴晓思索一瞬,谨慎作答:“彼时奴才在临华宫仅事洒扫,未有近身侍奉,故而对宁王殿下了解不深,只从宫婢们口中获悉一二。”

    天策帝语气平淡:“且说来听听。”

    吴晓小心翼翼道:“宁王殿下看似风流不羁,在仆婢眼中却颇为和善,也从无肆意与婢子嬉闹。”

    天策帝合上奏帖,脸色不明:“从无与宅内婢子嬉闹,倒是整日流连坊间烟柳巷。”

    吴晓一时辨不出天子是怒是嘲,唯有斟酌字眼:“宁王殿下确然偏好玩乐,但奴才听闻他近来业已收敛,有心归于朝事为陛下分忧。”

    天策帝倚向背靠,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废后张氏病故之日,他呼朋唤友于坊间作乐。祭祀大典才生事端,他偕同世家子弟共赴京郊游湖赏玩。诸般种种,何谈收敛?依朕所看,近年他频频示好东宫,纵然有心归于朝政,怕也是欲为太子分忧。”

    吴晓被驳得无从接话,心中已然懊悔,不该妄图在皇帝面前维护宁王,“奴才未明就里,偏听谣言,还请陛下降罪。”

    见他屈膝请罪,天策帝微微哂道:“可知朕为何允你来承平宫?”

    吴晓如履薄冰:“请恕奴才资质愚昧,不知圣眷何故。”

    天策帝抬手示意他起身,且笑且叹:“自认愚昧总好过自作聪明。”

    吴晓有些懵懂地直立案前,战战兢兢地谢恩:“承蒙陛下抬举,是奴才之幸。”

    天策帝敛了笑意,眉目间复现君王威仪:“你初时奉职临华宫,后被遣往别处洒扫,概因不知阿谀奉承而过得浑如无根浮萍。若非赵中涓救助,只怕已是宫中一缕孤魂。与其说朕抬举你,倒不如称他是你的贵人。”

    吴晓迟疑了片刻,才敢开口:“奴才以为,似陛下这般九五之尊,方当得贵人二字。”

    天策帝漫然道:“赵中涓救你于危难,却当不得?”

    吴晓总算察觉天子试探之心,连忙再次跪拜:“中涓于奴才有恩,来日若有机缘自当结草衔环。但陛下于奴才是君主,远重于奴才的个人恩情。奴才独有一颗忠心,只会效命于陛下。”

    听出他话里的颤抖与坚定,天策帝淡笑着起身,踱步朝寝殿走去:“朕乏了,伺候更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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