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待众人走后,沈周面上急色,向妹妹问道:“沈婉清,你勿要骗我,你和我实话说到底是谁害的你?”

    直愣愣的问话有着不由分说的霸道,沈婉清知道大哥是心疼自己,想给自己出气。

    可这事她不想追究,也不能追究。终究还是抿着唇,沉默的摇了摇头。

    见她避而不答,沈周意识到妹妹是有意护着始作俑者,心中有了猜测。

    “好,你不说,我也不追根到底。我只问你,我见你前些日子心情寂寥,才吩咐赵管家办了这诗会,只向和你交好的府邸小姐递了请帖,今日为何卢娇会在?是谁递去了帖子?她不是一向和你们互生龃龉。”

    沈婉清涩声道:“大哥,总归是在沈府上出了事,要是伤了别人更是不好交代,你就别问了。”

    沈周不肯,再次追问道:“我再问你,我知你素不喜情爱戏文,还特意叮嘱了三和团要避开缠绵话本,可你却偏偏临时加了《牡丹亭》的剧目。”

    沈周蹲下来,月白色的衣袍沾了灰烬也浑然不觉,仍旧像幼时一样,平视着看向妹妹,幽深的眼眸中,满是疼惜,“小妹,大哥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做这些违心的事到底是为何?难道这天底下还有你需要奉承迎合的人吗?沈府这两个字还不够成为你的底气吗?”

    这话如同清冷冷的冰凌,直钻沈婉清的眼底。

    她何尝不知道曲意逢迎的笑很假,就连刚刚让怀德出口给卢欣内定诗魁的手法也很丑陋。她攥着圈椅的手握得更紧,眼角泛起了酸。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良久,沈婉清才低哑道:“大哥,你也知不用多久,京师就要变天了。别忘了,继承大统的那位身边有个宦臣大伴,他虽阉人可儿孙满堂,他最大的儿子如今就在南直隶地界上盘着。”

    “你是说……南京备守杨昆?”

    “是,卢娇的父亲巴结上杨昆才升任的应天府尹,父亲虽是六部之一,可仍旧要被他南京备守的职司压一头。”

    沈周知道妹妹是心慧如镜的性子,朝中之事偶有与她说说,当初都是随风耳语,却不成想她都记在了心里,又思虑如此之甚。

    沈周握着沈婉清的双臂,凛声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这是父亲该操心的事,你不用管。”

    沈婉清哀婉地叹了一起,蛾眉蹙起,无奈道:“内闱连着外堂,何来是大哥一句“不用管”便能撇清的事。今日我若冷落了卢欣,惹她不满,让素来娇宠她的府尹以为是故意偏颇了他们府上,他日府尹便能找上杨昆编排了由头来刁难父亲。”

    “小妹,我知你心忧家中,只是这些事有父亲撑着。外面的风雨再大,父亲和我也不想要你来低头守着。”沈周拍着妹妹的肩,劝说着。

    沈婉清反手握住沈周的手,肯切道:“大哥,你何来不知道父亲的性子,他要是能圆滑谋身,也不至于被贬谪来金陵了。若父亲执意中立,手袖清风,倘若真到了动荡那日,沈府怕是要一朝落草,再难回头了。”

    这话说得沈周也有些悸动,朝堂之事,波及甚广。父亲早年行事多刚直不阿,受京师被排挤,后贬居金陵。在金陵多年,因着远离朝堂纷争,父亲虽不再激进,可仍旧是个守正不挠的性子。

    只多年过去,原本清澈的金陵,如今也是愈加浑浊了。

    看来真的是要重新谋划了,朝中势力错杂,除了阉党,还有内阁首辅王啄身后的齐党,燕王郦王代表的藩王势力。目前看来,自己这个顾表哥身后,从东林党延伸而来的复党,在江南一带或有着蛰伏而出,破土重来的隐势。

    父亲不想掺和现有势力的斗争,或许自己可以埋下伏笔,防患未然。沈周心里有了定夺。

    他默了半晌,还是许了小妹的意思。

    手指剜了一下沈婉清的脸庞,“好吧,我不管你了。赵管家去找了郎中过来,让郎中好好给你瞧瞧,这脸上千万别留疤,我们沈家可不许出个丑丫头。”

    沈婉清笑颜,拍着大哥的肩膀,“好,妹妹知道了。就劳烦哥哥替我去戏台那边照应一会。”

    待沈周走后,沈婉清强撑的笑又散了去。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大哥好像永远把自己当个小孩子看,可她终归长大了。

    *

    静默听完的怀德,只觉得周身泛寒,她本以为沈府家的大小姐可以衣食无忧,不用看人脸色。

    可天外有天,人外亦有人。刚才那般,怀德看见了沈婉清微微低垂的脖颈,还有那塌下的腰身。

    原来这当官的事情也如此复杂,幸好与她无关。怀德微微抬首,正对上沈婉清的目光。

    她周身一凛,赶紧回道:“小姐,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沈婉清却是被怀德一脸坚定的表情逗笑了。

    “我是问你,胳膊还好吗?”

    怀德这才后知后觉的将心思放回了自己身上,感官回笼,右臂在袖口荡着,毫无知觉,怕是出了问题。

    可毕竟再疼的杖责也受过了,怀德不想矫情,勉强挤了笑,“应该还行。”

    “别逞强,我等下让郎中一并来给你诊治。放心,如果治不好,我来管着你。”

    怀德摇摇头。

    “怎么,是信不过郎中?还是信不过我的承诺?”

    “都不是,小姐,那还是多给我些银子吧。”怀德诚实道。

    “银子?”

    “是,我就算真的残废了,有了银子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了。”

    “呵,你这姑娘——”沈婉清笑了出来,不由想到高架倒塌的瞬间,她都绝望的闭了眼,可忽然肩头之上一个温热的身躯环抱住了她。

    “现在知道怕了,那为何刚才还冲过来救我?”

    怀德摸了摸头,静默了一会。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们都是如此的无力。怀德曾没有办法阻挡落在自己身上的三十杖责。沈婉清也没有办法靠自己躲开即将倾覆的高架。

    可今日,她想替沈婉清挡一挡,只出于本心。

    可能习惯了怀德的少言少语,沈婉清兀自下了承诺,“你救我一命,这恩情我记下了。”

    绕着花厅的风雨连廊上传来脚步匆匆,引路的赵管家带着一位背着药匣子的郎中疾步而来。郎中先是给金贵的沈婉清好一通诊脉,望闻问切,生怕漏下什么。

    看了半晌,在沈婉清坚定的表示真的没有大碍后,郎中才定了诊。

    “只是些皮外伤,我等会去开些治疗的膏药,小姐每日擦服即可。十日后伤好了也不会留疤痕,只这三日伤口切勿沾水。”

    郎中还要再说些什么,沈婉清打断道:“大夫,你给她看一看,她替我受了伤,被砸了。”

    又朝着怀德点头,“怀德,你过来。”

    郎中瞥了一眼怀德,透过怀德青灰的小袄,上手摸着怀德连着肩头的胳膊,面色沉重。

    怀德心里一沉。

    “不会真有什么大问题吧,”沈婉清也是跟着忧心,“能治吗?”

    这下郎中倒是回答得干脆,“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姑娘的手臂断了,需要重新接骨。”

    怀德还不以为然,“那就行,我不怕痛。”

    “那姑娘可要受住了。”

    怀德大义凌然的咬着牙,直到幽静的花厅里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啊,好痛!”

    看着打了绑带,右胳膊连着肩膀捆成粽子似的怀德,沈婉清打着折扇偷笑,“看你还嘴硬吗。”

    怀德呲着牙,猛然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她要收回刚才的大言不惭,接骨还是要更痛一些的。

    这时蕉月回来,带了消息,说是戏台那边的勋贵小姐们都急着问沈姐姐如何了,要过来看她。

    “既如此,我跟你一同过去,让她们独自看戏也不好。”

    沈婉清又对着怀德叮嘱道:“怀德,你后面几日不用上工了,在家里养伤。”

    临出了花厅,又留下一句,“放心,工钱会结给你的。”

    “好。”

    怀德笑得露出了牙龈。治好后的怀德,又能活蹦乱跳了,去了刻坊收拾好东西,天色已经昏沉。她打算去找阿霜,两人可以一同回家。

    怀德右臂被包扎着,只好用左手提着灯笼。走过两院的夹道,绕过前厅,旁边就是戏台。

    一阵和风吹过,桂花树婆娑着树影,傍晚寂静的夜空中,婉转着丝丝曲音。

    怀德提着灯,一路朝前。走得进了,听得戏曲台上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戏文,是《牡丹亭》,怀德也曾在溪头村听过,彼时她还是程家的少奶奶。只是今宵良夜,她早已不是那个能坐在戏台下悠然赏戏的人了。

    她现在是孑然一身的怀德,为了生计辛劳,为了一厘一毫去奔波。

    踏着夜幕,前方转过树影,却见桂花树下立着一个长衫之人。

    暮色太深,看不清,怀德只将将看出个人影。

    她心里道这府里不会有什么坏人,或许是伺候的下人,脚步未停。

    因为受着伤,她走的愈加小心,生怕没看清路再摔了去,自己另外一只胳膊也废了。

    她目光注视在脚底的石径路上。

    脚步向前,再靠近两步。

    移动的光源从远及近,灯火透过棉绢的灯壁,透出温暖的亮。

    静默的夜空,长衫之人先出了声,叫了怀德一声,“姑娘!”

    怀德顿住。

    提着灯的手微微抬起,去照亮那人。

    温润的眉眼,带着浅笑,竟然是顾公子!

    他不是该和一众贵女在戏台看戏吗,何故出现在此?

    顾审言早就看到了怀德提着灯笼,踏月而来,灯火照亮了她的脸。

    也许是刚才她走过来的身影太过可爱,低着头只顾着看路,像是一只鬼祟的小仓鼠,让人忍不住吓她一下。当然,她骤然被吓了一跳,更像只小仓鼠了,睁圆了眼睛,分明是在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听得累了,闲来逛逛。”

    其实是自己的表弟沈周,状似无意的提起沈府在栖霞山有一处别业,可以提供给自己和老师用来建造书院,这一趟拜访也不算虚行。既然达了目的,顾审言也不愿再坐着,才寻了借口出来透口气。

    顾审言从树影暗处中走出来,踏上石径,站在怀德身前。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卖书姑娘。”

    白日里看到她垂首站在沈婉清身后,只觉得眼熟。这一眼,才发现,竟然是那日在夫子庙碰到的哭啼的小姑娘。

    顾审言比怀德高出一头,直量量的,很有压迫感,她不自觉想绕开。

    怀德提着灯笼,转了转手中的提杆。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小人物怎么就被人记住了。也不好逃,便接着话问道:“顾公子怎么认出我来了?”

    说完就咬住了唇,觉得说错话了。

    晚风瑟瑟,一阵桂花香淡淡袭来,那花旦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悠传入了耳朵里。

    顾审言看了看怀德,浅浅笑了。

    “我第二日还去了夫子庙,只是没有再见到你。你怎么在沈府里了?”

    怀德一听,提着灯笼的手一顿,“是,顾公子,我没有去卖书了,我现在在沈府里做工。”

    怀德仰着头,清秀的脸投在顾审言的眼中。

    湖心的水波荡漾着,也不知乱了谁的心房。

    “也好,这里……是个好落处。”顾审言等了两息,转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怀德倒吸了一口气,脑子快速转着,“嗯,我昨天看了……府上的名单,所以才知道公子的名讳。”

    “是吗?”

    说谎。他分明是今日才递的帖子进了沈府。

    顾审言没有拆穿,只问道:“姑娘果然好记性,请问姑娘贵姓?”

    “我叫怀德,公子称呼我为怀德便好。”

    怀德低着头,眉眼轻轻转动。

    戏文又接着唱到【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顾审言低头看去,女子抿着嘴角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某一处渐渐重合了。

    他突然出声,“我们是不是曾见过?”

    “啊?”

    怀德哑然,灯火映照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她的心也如那跃动的火光,起起沉沉。

    怀德咬着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公子是不是迷路了。戏台的位置在那边,我可以带公子过去。”

    说了两句,便尬住了。

    顾审言看出了怀德的紧张,他原本就是想出来透口气。

    “也好,那劳烦姑娘带我回去。”

    怀德松了口气,牵着灯笼走在前面。月色更胜,伴着稀疏交错的树影,落在两人的身上。

    两人一高一矮,还有浅浅的竹叶飒响。

    怀德提着晕亮的灯笼。顾审言看到怀德受伤包扎的右手,言道:“姑娘将灯笼给我吧,我来提。”

    怀德婉拒了,“不了,您是宾客,我是下人,自然是我来提。”

    顾审言还要坚持,却不知怀德再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量逐渐变浅,朝着那戏台的院子走去。

    只等两人跨过了连院的月洞门,通亮的光迎面照在两人身上,那灯笼还依旧握在怀德手中。

    戏台上的花旦,辗转着音调,只有丝丝余韵留在了漆黑的桂花影下。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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