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皎白的脸罩在宽大的孝服下,目光一怔。

    上辈子怀德死了之后,魂魄飘去南湖书院里。

    她躲在会文阁里,听得跨间正堂里的夫子给孩子们讲学。孩子们尊称他为“顾夫子”,从上古演义到四书五经,从声律到诗词,还曾听得他讲述去多地游学的经历。

    偶尔他也会进来书阁里翻找书籍,怀德便躲在书架后面,远远的看着他。

    想来,他也算自己半个老师。

    他竟然也来参加程婴的丧礼。

    原来,她早就见过他。

    顾审言敏锐的发觉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望过去,那视线却消失了。

    身前是程家的亲眷跪在地上,向自己回礼。

    目光轻轻掠过,悲痛的有些麻木的中年女子,应该是程夫人。

    旁边一个女子挺直着腰背,宽大的孝帽下只露出下半张素净的小脸,年岁不大,抿直的唇锋,有些刚强,想必是程婴的妻子。

    瞬息的判断如潺潺流水划过顾审言的脑中,可也只是划过,没有半点波澜。

    礼仪做足,他该离开了。

    朝着程老爷微微颔首,随后出了程府。

    皂底黑靴消失在眼前,怀德缓缓舒了一口气。

    察觉到他视线转过来的瞬间,不知为何,自己忽然慌张了起来。

    就像在南湖书院时,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可也会因为他茫然望来的视线而心头一跳。

    不知所措……

    又一波祭拜的人过来,知宾高喊着“亲眷答礼。”

    怀德如冷漠的木偶,弯下腰身缓缓叩首。

    可藏在嘴里的舌尖缓缓卷起,轻轻重复了一声。

    “顾审言。”

    *

    程家是当地的大姓,族裔繁盛,头一天的祭祀礼到了暮色才将歇。

    人头散去,燃起的灯笼在幽蓝中微微发亮。

    晌午时候,程夫人的本家人过来了,程夫人当场悲痛难捱哭晕了过去,被郝妈妈搀回了房里。

    后半天,都是怀德一个女眷留在灵堂领着下人回礼。

    等到结束时,怀德跪地双腿都麻木了,起不来身,后来是被菱角扶回去的。

    她坐在椅子上,菱角正给她的膝盖抹上活血化淤的药油。

    痛得忍不住“嘶哈”,扯了嘴角,嘴里喊着:“轻点,轻点。”

    心里嘀咕,上辈子自己可是连跪了七天,如今这才一天怎么就撑不下去了。

    想来应该是心境不同了,那时自己只顾着伤心,哪里还在意自己的身上痛不痛,现在她还要跑出去呢,自然要更爱惜些。

    菱角手下轻了点,今日她在角落里看着,到了后半晌就少夫人孤零零的跪着,着实是可怜。

    又听见怀德吩咐道:“菱角,等会帮我做一副护膝,多填一些棉絮。”

    “好,我等会就给夫人缝。”

    菱角连忙应了,随后反应过来少夫人这是要“偷懒”了。

    不过也是应该的,阖家就剩下少夫人一个女眷在前院张罗,后面天天跪着,身体该吃不消了。

    虽说自己是程府的奴才,可是从未见过少爷一面,一直跟着少夫人身后,自然就把少夫人当做自己的主子。如今少夫人能够想得开,她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

    擦完了药,怀德独自用了晚膳,不必跟着公婆一起,她当然乐的自在,吃了许多。

    肚子有些涨食,又不能走动,懒洋洋的躺在纱帐里打着蒲扇。

    菱角靠在脚踏上给怀德缝护膝,一双手穿针引线,十分灵活。

    嘴里也不停,说着:“少夫人,下个月我拿了身契就回家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啊,会有人来接替我吗?”

    怀德正在看菱角打针线,灵活的缝纫似游龙飞舞,是自己没有的好绣工。

    菱角这话正提点了怀德。

    身契,没有这一纸凭证自己以后寸步难行。

    原本是打算一跑了之。可跑了之后呢?要一辈子隐姓埋名的活下去吗?不和程家解了成亲的契书,她这一辈子都是程家的媳妇。

    要怎么才能正大光明的离开程家?各种想法在脑中一一浮现,可是都不太行。

    怀德犯了难,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望着帐顶,思绪有些出神。

    脚踏上的菱角在缝最后的针脚,用牙咬断了线,“少夫人,做好了你试试。”

    怀德回了神,接过菱角递过来的两个鼓包的小方垫,上面还绣了水仙花纹,十分精致,各自有两条绑带。

    怀德试了一下,绑在腿上,刚刚好。

    菱角收拾了笸箩和针线,起身铺好了床铺。

    “少夫人早些睡吧,刚才郝妈妈过来,说是明天有贵客登门,要少夫人跟着出去迎一迎。”

    “有说是谁来吗?”打着蒲扇的手慢了下来。

    “没有,只说了让少夫人出府去迎,是老爷吩咐的。”

    贵客?

    怀德躺了下来,想了想,上辈子自己死之前,程圆远在登州并没有回来。

    这贵客说的应该是程老爷在余杭的妹妹。

    这位可不是一般人。

    困倦和疲惫袭来,怀德大脑渐空,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

    次日,下人一早就过来了叫怀德出门迎人。

    今早起床时怀德就偷偷绑好了护膝,藏在宽大的袄裙下,看不出异常。利索的跟着下人来到了前院。

    程夫人身子不爽利,下不了床没过来。所以只有程老爷还有怀德,外加几个仆人一起出了府。

    众人到了通渠的水道边上。

    泛着水的小摇橹船晃晃悠悠的驶过。船舱里放着时蔬果子,或者从北边运来的物产进行售卖。间或还有几艘客船,怀德倒是留心听了船夫喊着的去处。

    程家的人站在桥上,翘首望着东边。

    “来了来了。”

    没等多久,程老爷喊着。

    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一艘舫船,二层的小船十分精致,慢慢的划过来。

    小船靠在了桥下的登阶处。

    从船里先出来两个年轻的女婢,给身后的人打着伞。

    怀德站在岸边,看到了伞下的贵妇。

    一双攒着珠宝的凤头鞋,身上闪着金光的如意云纹褶裙,满头钗钏,虽然面上有些年纪,可保养的极好,与这乡间的风土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衣着华丽的妇女登上了岸,对着程老爷泣声道:“哥哥,我那侄儿……我得了消息,真是痛心的不成了,哎!”

    “哎呀,妹妹你可算来了,莫再说了,哥哥命苦罢了。”

    程老爷声音也有些哑。

    程府这位二奶奶嫁去了余杭里一位经商的人家,丈夫做的是木材生意,家产丰厚。

    跟程老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多年不怎么走动了,也是昨天得了程老爷递去的消息,今早赶过来发丧。

    今日既见了,悲痛中也有些相顾无言。

    船上又下来一位男子,头戴金冠,弱冠的年纪,穿着锦缎袍衫,腰间缀着玉革带,十分华贵。

    男子略上前一步安慰道:“母亲,程婴哥哥去了,舅舅本来就难过极了,你莫要再提了。”

    程老爷上前,看了看妹妹身旁的贵公子,叹道:“这就是玉哥吧,。”

    冯玉拘礼道:“舅舅,是我。”

    程老爷眨巴眨巴眼,“真是,没想到,一晃眼竟长这么大了。”

    “是啊,整日不学无术。不过他听见了他婴哥的丧信,说什么也要跟着来看看自己的表哥,我也拗不过他,就带着一起来了。”

    “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程老爷拍拍冯玉的肩。这么一动,就将身后的怀德显了出来。

    冯玉看向怀德,眉眼一眨,扬声问道:“这位素净的妹妹是?”

    怀德不敢先言。

    程老爷回道:“这是婴哥的媳妇。”

    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止一个人,怀德还感觉到了其他人注视的眼睛。

    倒是程二奶奶来拉怀德的手。

    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有些惋惜,叹道:“可怜的孩子。”

    怀德福身应了话。

    “哎,先别说了,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

    程老爷指挥着下人扶起轿子。

    只有两顶小轿,是给程二奶奶和冯玉准备的。

    可是临上轿时,这位富贵的少爷说是要让给长辈乘坐才是,自己走路就行。所以最后程老爷和程二奶奶入了轿,其他的下人抬着程二奶奶带过来的好几大箱笼,跟在后面。

    冯玉原本跟着自己母亲的轿子在走,可是脚步越来越慢,渐渐落到了队尾,和怀德走成了并排。

    自顾自开口说着余杭的天气,说着水路上的见闻,还不时问问怀德本家是哪里人,今年芳龄。

    怀德不得不一一应付过去。

    对上冯玉一双灼灼的桃花眼,怀德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睡觉前忘记了什么。

    这个纨绔的少爷,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

    上辈子怀德对“情”一字懵懵懂懂,看不懂他人投来的爱慕之情。可飘在南湖书院里,写着男男女女的情爱戏本子不知道看了多少。

    冯玉,是个多情人,却不是个好人。

    冯玉还在耳边聒噪。

    怀德不想理他,如今丧服其间,还是要独善一身为好。

    怀德为了避他,只好往路中间走。

    只是这乡间之路,十分狭窄。

    忽然从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鞭甩在马背上,飞扬的马蹄在青石路上踏出一条青烟,似闪电袭来。

    怀德来不及闪开,就要被撞之时,骑马之人似是看到了她。

    夹紧马腹,纵马一越,马蹄几乎是贴着怀德的身子飞过去。

    “妹妹小心!”冯玉也跟着向里拉扯了怀德。

    怀德踉跄几步,站稳后抬头看着策马的小队。

    一行四人,向着绿意葱茏的北山上飞驰而去。打头的那人,玄色的衣领上覆着云纹,穿着曳撒。

    擦身而过的瞬间,怀德看见了他腰间的悬刀,还有一闪而过的锋利眉眼。

    在村子里是难得一见的人,像是朝廷的高官,看他们奔去的方向,应该是北山上的矿场那里。

    “表嫂。”

    怀德平息下来,收回视线,吐出二字。

    “什么?”冯玉没有反应过来,笑呵呵的问道。

    “你应该称呼我一声表嫂。”怀德重复了一遍。

    冯玉顿了一下。

    随后又讪讪的笑了,拘礼道:“是,嫂嫂。”

    可眼底的那抹玩味却愈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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