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夫人

    沅君一行顺利地回到卫国。

    车窗外,朝歌城的城门近在眼前。马车里,沅君看着手里的檀木匣子,正是忧心忡忡、无计可施的光景。

    她尚不知道,朝歌城里,很多人都在等着见她。

    首先是,她的子由叔叔回来了。他已经回到王宫复职,这日适逢送亲队伍回城,他奉了王命,在城门口迎接。他很想念那个小不点,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些十分关键的发现要告诉沅君。齐国的任务他可谓是九死一生,回来后他又被惠公安排了一桩机要的事务。

    再则,四君子连同子楚,此时正凑在序宫里,唧唧喳喳地商议着等他们回去后一起去看陈国伶人表演的事。石崇和宁蒙可是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等了好久了!

    惠公虽忙于处理政务,但是沅君所能带回来的答案,他还是满心地期待的。

    此外,还有一路正潜伏在朝歌城的人马,也早已蓄势待发。

    子由的出现,大大地让沅君喜出望外!把匣子塞进袖子,她兴冲冲地跳下了马车,方才的忧虑顿时一扫而光。

    马车刚停在城门前,子由便带着几个侍卫下了城楼。

    “庭卫副统领子由见过两位公子,见过大人!”他向公明、沅君和大夫黄齐见礼。

    未及众人寒暄,沅君就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子由叔叔!你可算是回来了!小王叔之前告诉我你身负重伤,生死难料,可是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到最后,沅君红了眼睛,眼泪差点当场掉落。

    子由面上动容,他拍拍沅君的背,拉她起来,但此际立在城门下却并不敢多置词。

    大夫黄齐曾听说过,宫中有位子由副统领本是宣姜夫人的贴身忠奴,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后来宣姜夫人带着子女们逃离卫国,这位忠奴又在齐国多年护卫惠公一家人的安全,如今一见此情景,心中便有了计较。

    众人简单地问讯了几句,子由便上了马,带着一队侍卫先行,护送送亲的队伍入城。

    原本入了朝歌城,众人都觉得等于回到了家,暗暗地都松了一根弦。但是随后突然发生的一场混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子由在队伍的最前面,在经过一个路口时,蓦然间有许多牛羊从两侧的道路上冲跑出来,将队伍从中间拦断。

    子由循着那牛群与羊群搜寻着驱赶牛羊的牧人,却发现那几个牧人神色异样。心中正在疑惑之际,忽然四周间铜锣声大作。

    那些牛羊被嘈杂的铜锣声一震,顿时便受到惊吓。有些牛便冲着犄角,向队伍后面的马车冲撞而去。

    大夫黄齐的马车在前面,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他正要掀起帘子往外看时,冷不防一个硕大的牛犄角就撞了过来,锋利的角尖登时勾住了马车的帘子,又重重地撞在马车侧面的柱子上,将柱子都撞断开来。

    “哗啦”一声巨响,马车的窗户被牛角生生扯去一半。

    “唉呦!”大夫黄齐惊得连连后退,却被自己的衣服绊住,向后跌了过去,险些摔落马车。

    牛群汹涌,公明和沅君的马车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撞。

    子由见状大惊:“快!保护好公子和大人!”

    武卫门也都慌了神,也顾不得牛羊身上的膻腥腌臜,一股脑地扒拉着牛头羊身就往后冲去。

    就在这时,有四个蒙面黑衣人,手持铜剑,从街道两旁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直奔沅君的马车。其中一个掀起帘子,一把抓住沅君背上的衣服就把她提溜了出来。

    沅君一声惊叫:“你们是什么人——”

    那蒙面人捂上她的嘴,将她死死夹在腋下,转身就向路旁的高楼上跃去。另外三名蒙面人则与冲过来的武卫门纠缠在一起,掩护着那个人带着沅君离开。

    见到沅君被掳,子由大急,顿时从马上跃起,跳向路旁的屋顶,向那蒙面人的方向追去。

    那黑衣人见到他来拦截,顿时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子由眼看就要追上那黑衣人时,身后另外三名黑衣人杀到,铜剑夹带着一股冷风,刺向他后心。

    子由被困住身形,顿时就慢了下来。他闪身躲过身后的杀招,拔出腰间长剑,与那三人激斗在一处——

    夜色深沉。

    沅君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她觉得脑袋很沉,四周一片黑暗。耳边传来阵阵马车急行的车辙声,她隐约回想起自己被那个黑衣人抓出马车,跳上小楼的情景,心头一紧,她双拳紧握,“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人也一下子坐了起来。

    马车前面,有人推开小门看了一眼,又关上了。

    外面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

    “他醒了。”

    “我们也快到了。待会带他去见夫人。”

    沅君看了看四周,她并没有被绳索捆住,但是马车除了前面的小门,连个窗户都没有,如果要逃跑,只能从前面冲出去。

    车外传来马蹄声,沅君趴在前面的门缝里看了看,却瞧见有两个黑衣人驾着马车,前面又有两个黑衣人骑着马举着火把引路。

    沅君心头十分焦急。外面天都已经黑透了,她被人掳走这么久,此刻卫王宫里恐怕都该乱了套,父亲母亲和小王叔一定在到处命人寻她。而车外这几个黑衣人抓她也不知是什么意图,总不至于,是想要她的小命吧……

    想到这里,沅君心里不由打个寒噤。

    心里的恐惧与时俱增,可是,马车并没有向前走很久就停了下来。

    一个黑衣人打开了车门。那人再次揪住她脖子后面的衣服,把她提溜了出来。那滋味非常不好受,她几乎是张牙舞爪地用脚踢着那黑衣人:“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快放我下来!”

    大概是有一脚踢到了实处,那黑衣人面巾上的一双寒目骤时向她射去,吓得沅君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开始发起抖来。

    那四个黑衣人都不说话。沅君被夹在腋下,借着火把的光,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一座大房子。

    蒙面人带着她去叫了门。有人接应他们,进去之后,不知进了几重院落,沅君被带到最里间的一处静室。

    四个蒙面人进去后,沅君便被放在了地上。守在玄关处的两个带着武器的人跪在屋檐下,他们将门合上后,蒙面人一起跪在静室中央,毕恭毕敬地向屋内席上的人施礼:“见过夫人。小人们把他带来了。”

    沅君揉了揉自己被夹得酸痛的胳膊,她看看那把自己夹进来的黑衣人,心头又害怕又恼怒。

    屋子里有灯火明着,地板很干净。沅君下地后面朝着门,正在盘算着要不要冲出大门,就在这时里间席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响起:“你们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那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温和却又不失力度。

    “诺。”四个黑衣人闻言似乎很是高兴,毕恭毕敬的起身,退出门外去了。

    他们退出去后,大门再次合上,沅君看着紧闭的大门,心底不无幽怨。门口守得有人,她是怎么都冲不出去的。

    “把他带过来让我瞧瞧。”里面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突然间,身后一下子走过来四个女侍,两两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和肩膀,推着她,往里间去,一直到木案后的席上,一个神容宁静的老妇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沅君的心吓得“砰砰”直跳。隔着漆案,那老妇人正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审视着她,她完全不知道那老妇人究竟要干什么。

    那老妇人约莫五六十岁年纪,银发夹杂着青丝,发髻简约。她的脸上颧骨突出,有许多皱纹,但眼睛熠熠生光。她的妆容很素淡,发际间只别着几只玉簪,穿着粗布深衣。虽然年纪比较年长,但是她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硬气。在她的怀里,竟还卧着一只慵懒的狸花猫,此时它正幽幽地盯着沅君。

    虽然形容如同寻常农妇,沅君却莫名觉得眼前的人来路不小。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只狸花猫的毛皮,老妇人仔细地看着沅君的脸,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之色。她不由幽幽道:“太像了。”

    像?像谁?沅君一头雾水。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把我抓来?你知道我是谁么?!我乃是卫国公子卫沅君,卫国国君是我的王叔!你还是把我放了吧,这样回宫后我会向小王叔求情,或许他还能饶了你的性命……”沅君说出这番话,自己都觉得全无底气。

    对方在送亲队伍里公然将她掳走,很明显是知晓她的身份的。

    果然,那老妇人不仅丝毫没被她吓到,反而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不疾不徐,话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戏谑:“你那王叔找不到这里。再者,就算他找到这里,也不敢轻易把我怎么样。”

    她轻轻甩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来和我说说,你是何年何月和日出生的。”

    沅君愕然。这老妇人好生奇怪,把她抓来既不打又不骂,反而问起了她的生辰,这是何故?

    “我不告诉你。”沅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是不想告诉这老妇人。

    老妇人挑起眉毛,瞧着眼前的小人儿,也不无好气:“快说。不然我生气了,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什么都做得出来……杀掉她?割掉她的鼻子,耳朵?又或者砍掉她的手脚……宫里的刑法,她是大多都听说过的。她“咕咚”一声,咽下一口惊恐的口水。

    “我就不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告诉你!就算你割了我的鼻子,砍掉我的手,我也不告诉你!”沅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扯着嗓子就吼了回去。

    老妇人惊诧了,她放下杯子。“小小年纪,倒是挺有胆魄。”可是她随即又笑了。“想我一生杀人无数,倘若是连你这小小孩童都降伏不了,岂不让人笑话。”

    老妇人看着沅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看得沅君心里直发毛。她又道:“你可想好了。反正,你现在不说,一会儿受不了皮肉之苦,也还是要说。”

    沅君哆嗦了一下。她咬咬嘴唇,声音小了很多:“我不说。”

    老妇人点点头,不无赞赏:“个头不大,骨气倒挺硬。”

    随即,她向那四个女侍扬了扬手,只淡淡地说了几个字:“挠她痒痒。”

    “诺。”女侍们齐齐应诺,转而,四双魔爪就齐齐向沅君伸来。

    沅君以为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挠她痒痒?

    挠她痒痒?

    是挠——她——痒痒。

    几乎就在她刚刚反应过来的那个瞬间,她的腰间,胳肢窝,脖子下面,就开始遭受到最无情的攻击。

    “啊啊!”沅君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可是随后,一阵铺天盖地的笑声中,她开始“咯咯咯咯”地疯笑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甚至痒的躺倒在地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身上奇痒无比,她觉得自己简直想发疯,因为她简直要被……挠死了。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她想笑,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不笑啊!老天爷啊,神啊,苍天啊……谁来救救她!

    她拼命地想躲,可是四个女侍八只手,她简直是避无可避。护住了脖子护不住胳肢窝,护住了胳肢窝护不住腰,身上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简直快要让她崩溃了。笑到极致,她的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痒到极致,那种窝心而又难受的感觉,让她眼泪刚流出来就又再次忍不住狂笑出声。

    就这样笑了哭,哭了笑,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好向老妇人求饶:“老奶奶,求你了,我说还不行么!快让她们住手!”

    老妇人气定神闲地摸着她的狸花猫:“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免受皮肉之苦,来骗我老人家?”

    沅君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君子……哈哈一言……驷马……哈哈哈哈哈哈难追……”

    “好。这可是你说的。”老妇人摆摆手。

    女侍们收了手。沅君身上的奇痒总算是消失了。

    可是……被挠了这么许久,沅君也是委实难受至极。她喘着气,喘着喘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今天总算是知道了,笑的极致是哭!是哭!

    “我的生辰是……庚寅年七月廿七……”她委屈地抹着自己的眼泪,抽抽搭搭地说着,傻兮兮的模样,让身旁的女侍们看了都不由捂嘴偷笑。

    笑什么笑?有本事你们也来试试?一准让你们体会到什么叫做笑极而泣乐极生悲!

    沅君恨恨地看着那几个女侍,眼泪也渐渐缓了下来。

    老妇人听了她的话,思索了片刻。似乎有什么不对,她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

    “弄得灰头土脸的,带他去沐浴。”老妇人摆摆手。

    女侍们把沅君带到一旁的静室。她们准备好木桶和热水。

    沅君忽然想起曾经云姨对她的交代,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人知道她女孩的真实身份。

    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桶,沅君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转身就往门口跑。

    女侍们以为她要逃跑,忙上前抓住她。

    “我不要沐浴!我不要沐浴!”沅君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女侍们的束缚,但是毫无疑问她双拳难敌八手。

    “里头吵吵什么呢?”外面传来老妇人的不满。

    有个女侍忙去外面回话:“老夫人,这卫国公子不愿沐浴,闹得正欢呢。”

    老妇人哼了一声:“罗嗦什么。把他衣服扒了扔进桶里,看他洗不洗!”

    女侍应了,回到房里传话,四个人七手八脚就把沅君的衣服给扒了。

    这边厢,老妇人悠哉悠哉地地摆弄着自己怀里的狸花猫。可是随后,她就听见里间传来侍女们不约而同的惊呼声。

    “又怎么了?”她不悦地道。

    一名女侍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让老妇人啼笑皆非的表情。

    “老夫人,那卫国公子她……她,竟是个女娃!”

    老妇人闻言也十分惊异。她把狸花猫放在一边,自己亲自走到里间。

    里面的那个小公子此刻正披头散发,抱着衣服望着她。“嘿嘿。”沅君尴尬地笑笑,为这一场乌龙。

    老妇人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当真是卫国的小殿下,卫沅君?”

    沅君点点头。

    老妇人先是思索了片刻。随即她舒了一口气,挥手让女侍们都退出去。然后她冲沅君指指木桶:“下去。”

    沅君赶紧爬进了木桶,因为她怕这老妇人再让人挠她。

    老妇人来到木桶边,竟然亲自给沅君舀起了水洗澡。

    洗了一会儿,她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唔,我看到你的脸时,就该想到,你就是。你和你母亲小的时候,简直生的是一模一样。”

    沅君听的一头雾水。

    老妇人冲洗着她的头发:“你知道么,你母亲小的时候,我就曾这样给她沐浴过。”

    “我母亲?”沅君惊呆了。“您认得我母亲?”

    “是的。”老妇人停住动作,看着她。“不过,我所说的,可不是身在卫国王宫的那位宣姜夫人。”

    沅君听得就更糊涂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老妇人问她。

    沅君摇头。

    “我姓邓,单名一个曼字。周围的人都叫我曼夫人。”老妇人摸摸她的耳朵,又凑近她:

    “你可知道你该唤我作什么么?我是你母亲的亲祖母,按辈份,你怎么也该尊我一声太/祖母!小沅君,你可要给我记清楚了。若是你胆敢忘了,太/祖母我可绝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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