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十日

    无论要做什么,森林总是完美的掩护,就连月色也难以逾越其界限。树木枝叶分岔出条条小路,给人以多条选择的路,而各种选择通常难以相交。

    不过,只要利用地面与林中的视角,总能够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人类永远只是林中过客,动物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它们最清楚哪棵树木被折断枝柯,那里的土被压实。正如地上的士兵趁浓重的夜色追截信件,宽阔深蓝的苍穹之上同样降下一场血雨。没有人注意到,月光短暂地被两道黑影蒙蔽,猎鹰追随白鸽,将其钉死在无用的避雷针,一只脚踩在尸体上,剖开它的胸膛挖取心脏。饱餐一顿后,它卸下信鸽捆绑信件的腿,往山下飞。

    露西亚在半夜时醒了一次,知道伊格内修斯还在自己身边,又沉沉睡过去。原本她是不贪睡的,可在牢里待了几天,再见到原本不愿再相见的爱人时,只感觉像漂泊的船只回到港湾。和他相拥而眠,她才终于明白爱比恨更强大,无论多么浓重的恨意都会被爱所感化。但她也不为自己离开的选择感到后悔,她知道,自己在离开他以前,都是被保护的状态,只是保护人从父母变成了伊格内修斯,她缺乏对危险的感知,缺乏对世界上另一面的觉察。她也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或许只能当个写散文的作家了,她的力量不够,也不是天生的冒险家,只适合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对着夕阳发呆。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时,已经是上午。露西亚翻了几次身,实在无法逃离阳光的追捕才缓慢苏醒。

    入眼是干净的房间,木头的芬芳与她喜欢的香薰气息混杂在一起,书桌上摆着还没用过的蜡烛与铜质烛台,青色羽毛漠然立在墨水边,削尖的铅笔放在木质里,旁边是还未使用过的壁炉,壁炉旁有一个古朴的衣柜和梳妆台,再然后,就隐藏在石质的屏风里了。露西亚收回目光,看见茶几上放着面包和热茶,做工考究的沙发没有过多装饰,和黑橡木街的书房一样,一共有两张,长沙发上堆着圆形靠枕和两个糖果一样的长枕头,短沙发则只够一个人窝在里面,看起来更像是为了独处而准备的。沙发背后是摆满书的柜子,在柜子下方还有一沓干净的纸。

    她不安地抬头看,窗户在房屋的斜面上,一束束阳光如同利刃,刚好落在书桌上,照亮上面薄薄的信封,一伸手就能够到。

    那是伊格内修斯的笔迹,只有一句简单的话:“露西亚,等我回来。我会和你解释这一切。”

    她觉得奇怪,掀开被子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脚被镣铐束缚,锁链的另一端死死嵌在床角,因为轻盈细长的缘故,她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不对劲。

    镣铐是银质的,上面刻满看不懂的符文,只是看起来容易破坏。露西亚和它斗争不久后决定放弃,目光转向被锁死的木门,木门上有铃铛,她拉了好几下,都没有见到谁来管她,于是她走到梳妆镜旁,找到一个看起来派得上用场的一字夹,转头发现屏风后面是浴缸,屏风背后的架子上挂着毛巾,除了阳台和窗户,这个阁楼因有尽有,而束缚她的链子也足够她在整个平层活动。

    尽管空气中冒着冷气,她还是流了满头大汗。她想效仿小说中的情节,用发夹把门打开,但无济于事。努力半天后才想起,就算把门打开了又有什么用,锁链还是会把她束缚在房间里。

    她又企图站在凳子上够天窗,遗憾的是,天窗也被锁死了。

    尝试完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露西亚干脆把衣服全部脱掉,放水洗了个热水澡。衣柜里有她的旅行箱,容易出折痕的衣服都被好好挂起来。她想到放在行李箱里的匕首,可这会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于是只能换上居家服,窝在沙发里吃早餐。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心里的滋味,更想早点见到伊格内修斯和他当面聊。为了防止自己的思维被磨损,只能暂且接受被拘禁的事实,并假想自己到了“不学习和不写作就出不去的房间”,看完好几本之前没有看完的书,还做好了相应的笔记。

    伊格内修斯在第五天的傍晚出现,只是轻轻扭一下门把手就进到这里。他穿着军队礼服,因为是从庆功宴上赶来,周身散发着酒香,和木质香水混杂在一起。看起来,诺伊斯堡的确是重中之重。露西亚此时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已经拥有了响亮的名号,大家都叫他“驭鹰者”。据说,那天天气晴朗,三只飞鹰在诺伊斯堡上空盘旋,广场上的鸽子和乌鸦一同发出吵闹的声响,一同撞向驻城的魔法师,毫无防备之下,魔法仪式被密集的攻击打断,它们叼走魔法师的双眼,偷走他的牙齿,让他死在街头。于是山脚的雷霆停歇,穿着银色铠甲的骑士们如同幽灵冒出,将飘扬的旗帜换下。

    “驭鹰者”的称呼并非自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始,它原本属于魔法世家斯科特,其家徽是一只重瞳雄鹰,传说,他们曾受到生灵神殿的赐福,因而会和鸟类说话。

    “露西亚,这是送你的。”伊格内修斯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好像他们还在黑橡木街居住似的,出远门回家,一定给她带一份伴手礼。

    但这次,露西亚不知道该不该收下。她窝在沙发里抱着圆形枕头一动不动,伊格内修斯笑着问她:“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露西亚放下手中的书,缓慢地说:“在六芒星神殿的卫城,我为无法再看世界上的美景而感到痛苦,现在,我从世界尽头回来,却开始怀念那个地方了。除了想要逃避责任的灵魂,任何人都不会被铁链锁上。”

    “恕我提醒,自杀的人会掉进塔尔塔洛斯,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露西娅。”伊格内修斯把花放在一旁,顺势坐下,身上的荣誉晃得露西亚眼睛发疼。

    “你打算怎么和我解释这些?我这几天一直在等你的答复。”

    “我精心布置了,这里,希望这里能让你有家的感觉。我之前就说过要和你住在不大的小房子里,现在终于实现了。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我想要的也在这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但唯独自由不在。你背叛了我。”露西亚怀里的抱枕落在地上。

    “是你背叛了我。”伊格内修斯站起来,抓住露西亚的肩膀,把她摁回沙发里,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如同深潭,盯着她重复道,“是你背叛了我。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些都不会发生。你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露西亚的怒火熊熊燃烧,要把心烤成焦炭,“把我锁起来和全世界隔离就算安全了?我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这是在把我从这个世界上剥离!”

    “这是对你我都好的方法,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不被打扰。”伊格内修斯的语气冷静到让她害怕,就好像他真的深思熟虑过,这是为了她好。

    “我是个有判断能力和自保能力的成年人!我清楚哪些人该接触那些人该躲,我又不是傻子,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能存活,这不过是给你的自私找借口!”露西亚的眼泪控制不往下掉。

    伊格内修斯近乎冷漠地列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流浪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被质疑毕业论文造假,精心构筑的绅士被宣告其实尖酸刻薄、自私自恋、溺于酒精、抄袭成性。躲在绅士背后的你也被人谩骂是个生活不检点的性瘾者,他们把露西亚毁掉的同时把F一并毁了。你以为乔治亚·杨辩护成功,名誉就能被洗刷吗?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人们从不在乎结果。”

    “如果你不离开,我们就有一切反击的手段,但你离开了,我们失去了一切。你要是有足够的判断能力和自保能力,也不会被怀特·达勒抄袭了。他在亚美尼亚发的游记,书写习惯和你一模一样,你却没有阻止他,反倒让自己成了抄袭者!”

    露西亚的眼泪流得更凶,她无法再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只感觉脚上的镣铐变得愈发沉重,连脖子也像被冰冷的铁链掐住,哭泣变成抽噎,伊格内修斯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那样轻拍她的背,但怀里的奖章让她打了几个寒颤。

    他是对的,她像个天真的孩子,总是比大人的反应速度慢一拍,总用与社会要求不符的语言阐述这个世界。

    “我不想……这样生活。”她断断续续地说。

    “这是你背叛我的代价。”伊格内修斯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隔着手套,她没感受到任何温度。

    “不,这根本不算生活……”她绝望地看着他,“在这里没有灵感,没有……能够维持我生活的东西。书里找不到答案。”

    “露西亚,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灵感的,不要强迫自己。”

    “是你在强迫我。”

    伊格内修斯安抚她,“这是在为你好。你会习惯的,到了外面,你才是真的承受不了。”

    “骗子。”

    “我一向对你开诚布公。”伊格内修斯耐心地说,“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我以为你还爱我。”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你。”他把手套摘下,随意放在一旁,躬身亲吻她的眼泪。

    “你这是在毁灭我。”露西亚摇头。

    他没有否认,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会习惯的。”

    不行,她绝对不能习惯,等到真正习惯的那天,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她会丧失思考能力,丧失曾经习得的一切,那样,她为了得到教训而付出的代价就全都是在做无用功。她感到一阵恶寒,她不想变成需要谁作为依靠的人,不想在“为你好”的甜言蜜语中丧失自我,变得麻木,再也写不出深邃的、新奇的东西,到那时,她会退化腐朽,成为一具没有灵魂栖息的空壳。

    他比怀特更可怕,因为他是真爱着她的。

    “我绝对不会习惯。”她推开他,站起身去洗脸,等从屏风后出现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哭红的眼周和鼻头出卖了她。锁链发出哗哗的声响,她不再回到沙发旁,拉开椅子侧坐。伊格内修斯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她越看他那身板正的制服越烦,穿着这种衣服的人出现在房间里,任凭谁都无法无视,即使他什么也没动,什么也不说,也是一道无形的命令,把一切温情都吞噬殆尽。

    这时,露西亚才发现他是个危险的人,她从来无法知道他真正的想法,也不清楚他真实的性格,他太会隐藏自己了,无论是在她面前还是他的家人和朋友面前都是如此。她打了个寒噤,缩在椅子上。思绪越来越混乱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明白,言语的力量是有限的,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她离开。

    她拒绝承认这是自己选择的失误。是,在当时选择留下可能会将结果导向另一边,但离开时,她感受到的自由绝对不会欺骗她。在外流浪的旅途中,她第一次自己发掘出残酷的真相,第一次体会到无法压抑的悲伤,在悲伤中,她得以真正理解那句诗的含义——成年的雄鹰不需要鸟巢,若你有双翼,就展翅飞翔。

    可她的第一次飞翔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她被诱进另一个牢笼,披着一层家庭光晕,却没有任何温度。她不敢说爱他,因为她不想自我欺骗。

    在两人无声的僵持下,蜡烛越烧越短,投影越来越深重。伊格内修斯黑金色的制服让他融入影子中,露西亚抬起头时,刚好和他四目相对,于是她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有两天假期,可以陪你。”

    露西亚闻言恶狠狠地说:“我不需要你陪,我想你从我的世界上消失。”

    伊格内修斯冷笑一声,“露西亚,当时是你说要给我创造奇迹的。当时是你说会一直陪我的。当时是你许诺给我祝福的。”

    露西亚恼羞成怒,撑着桌角站起,把书桌上的蜡烛熄灭,自顾自回到床上睡觉。她知道,伊格内修斯把身上的酒气洗掉之后,也跟她躺在一起,甚至还温柔地抚摸过她,亲吻过她,把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直到在睡意来临时像抱着玩偶一样紧紧抱住她。

    在他看来,这只是在修正错误。露西亚不堪忍受,干脆翻了个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从对方眼睛里凝视自己。伊格内修斯显然没料到她会转身,脸上竟然有一层薄薄的红晕,即使在太阳还未出现的黎明也清晰可见。

    “你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露西亚问。

    “等我有足够的权力,能让所有人闭嘴的时候。”伊格内修斯的手又不自觉摸上她的脸。

    她更加心烦意乱,“我不在乎他人对我的评价,无论别人怎么说,我的笔永远是自由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你因为所谓的自由而放弃其他一切。我以为我能仅仅凭着对你的爱让你留在我身边。”

    “但自由和爱本身就不冲突。既然我回来了,那就说明我不会再离开,可你却弄巧成拙。”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伊格内修斯的语气有些刻薄,“誓言向来不值钱。”

    露西亚转而哀求道:“可我需要空间,拜托,我一定会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的,我会在这里被关得失去一切你曾经喜爱的东西。我们两个会不断消耗下去,直到一方死亡。”

    “你的空间很多,我不会干涉你在这里的任何行动,我只是想在回到家的时候看见你在家里。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聊天。”

    “我天生不适合待在家里。”露西亚抓住他的肩膀,用炽热的目光看着他,“成年的雄鹰不需要鸟巢,若你有双翼,就展翅飞翔。”

    “鸟会飞回来,你只会让我终日担心。”

    “可是我回来了。”

    “不要欺骗我,露西亚,在那时你是不想回来的。即使是斯科特把你关进监狱的时候,你也没有想到过我。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迷茫而没有期待。”

    “这在你看来很重要吗?”

    伊格内修斯的语气比她更失望,“当然。从看见你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冷漠刻薄的人。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更加证明这点。”

    “我只是想要不被打扰的自由和选择去哪里的自由。”

    “但重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爱。我需要你的爱。”他的语气再次软下来,“不要再谈论自由了,安全远比自由重要。我们的生活不会比在黑橡木街时有更多的变化,甚至比在那更自由。”

    露西亚不再说话,言语从来都是没有用的工具。

    “好了,该睡觉了。等早上一睁开眼,陆地就会出现在眼前。”伊格内修斯亲昵地蹭蹭她,想要确认更多对他而言重要的事,“你能再亲亲我吗,露西亚?”

    他触碰她的身体,她却感觉自己被冰冷的星星所灼伤。垂下眼时,泪珠从她睫毛上滚落,伊格内修斯抬起她的下巴,没有等她回应,就喊住颤抖的唇瓣,把被子往上拉,盖住他们两人的身形。柔软的世界落在他俩身上,他们唯余彼此。

    露西亚的心被他完全揪住,她憎恨自己如此软弱,既不能纯粹地去恨,也不能无条件地去爱,以至于此时此刻,她只能怀着悲哀的心理接受。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当身体无条件地接纳与释放,回到最熟悉的颤动与碰撞之中,她已经分不清对于重逢是喜悦还是后悔。

    在分别的时刻到来前,她警告他:“下次不要再穿这身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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