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您觉得呢?”

    我毫无形象地死死拽着柳枝,努力保持着一腿上岸一腿还在池塘里的优美姿势,用着最后一丝礼貌挤出一抹假笑。

    来人抿唇压下了嘴角的忍笑,双手握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只觉得身前一空,我那条陷在泥潭里的腿终于得解救,整个人才湿漉漉泥淋淋地爬出荷塘。

    反正也丢人了,我也顾不得整理仪容,紧忙扭身将同样泥猴子一般的铃儿也从荷塘里捞了出来。

    “多谢公子相救。”铃儿虽是狼狈,却比我冷静礼貌得多,朝着来人道谢之余,将湿身的我挡在了身后。

    我倒也并不在意,虽然湿了身,可是都浑身沾满了泥巴,哪里也让人占不上什么便宜去。

    来人还算谦谦君子,避嫌地背过身去,出言关切道,“二位还好吗?可有受伤?”

    显而易见,并不太好。

    闻声而来的黄衣女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放下手中的篮筐来察看我和铃儿,毫不嫌弃地拉着我俩脏兮兮的裙衫上下查看,很是着急地拽着我俩起身,“那荷塘里养了螃蟹,没有被夹到吧?”

    “螃蟹?!”我吓得又一个激灵蹦起来,抖落左边宽大的袖口时,啪嗒掉出来一只举着大钳子正耀武扬威的大螃蟹。

    “快蹦一蹦!”

    我和铃儿起身蹦哒,黄衣女子帮忙抖擞地我和铃儿袖子和裙底,幸好只有那一只螃蟹,她手疾眼快地按住螃蟹后背,直接拎起小腿丢回了池塘。

    “没事吧?怎么会掉进荷塘里呢?”黄衣女子不顾自己的袖口被泥水沾湿,连忙问我有无大碍。

    我的目光却被她放在地上的篮筐吸引,探头看过去,却只看到那里面方才姐夫给她的包裹鼓鼓囊囊,却看不清装的是什么。

    “可能是好奇塘里的莲藕长好了没有……”我一时找不到好的借口,只好举起方才薅断的半截莲藕,信口胡说道。

    铃儿无语地拿手肘偷偷顶了我一下,冲黄衣女子赔笑,“不好意思,我们本意是想来苗圃买些鲜花回去的,谁知逛晕了头,不小心失足掉进了荷塘,惹出这般麻烦来,真是失礼。”

    “不要紧,没有受伤便好,”黄衣女子看着我俩的模样,重新提起了篮筐,往前引路道,“我就是这苗圃的主人黄莺莺,二位不如先随我回住处换身衣裳,洗漱一下吧?”

    女子身姿纤细窈窕,明眸皓齿,笑起来落落大方,言辞恳切,没有距离感却分寸感拿捏得十分得当,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原来她就是黄莺莺。

    可是姐夫怎会与她相识?从前都没有听他提过,两人还在这里貌似密谋什么?

    一直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旁的青衣男子又是谁?听他唤我“安小姐”似乎是与我相识的,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多问,也不能翻人篮筐,只好俯身道谢,“叨扰黄小姐了。”

    “不妨事。”黄莺莺桀然笑道。

    “二位请快些去换些干净的衣裳吧,省得着了风寒,在下在一楼客厅等候,届时再细谈。”男子主动开口,不忘催促道。

    眼瞧着这摔得跟泥猴子一样,也不方便谈话,于是我和铃儿便跟着黄莺莺回了那三层的小阁楼,沐浴净身以后,换上了黄莺莺拿来的干净衣衫,梳妆打扮齐整,这才下了阁楼。

    青衣男子正与黄莺莺闲聊,看到我与铃儿下楼,笑着悠然地收起了手中折扇,拱手朝我施礼,“安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我瞧着他俊秀清朗的面容,总觉得有些熟悉,可还是想不起来,只好偷偷对着铃儿使眼色求救,铃儿暗暗耸肩,微微摇了摇头。

    得,铃儿记性比我好上不知多少,她都不记得,我哪里还能记得?

    青衣男子优雅地向我伸手掌,我以为他要给我看什么,却不想他却撩起了袖口,露出了里衣的针脚,我不明所以地探头看过去,看着那歪歪斜斜的针脚也莫名眼熟,脑袋灵光一闪一拍脑门恍然叫出了声,“呆书生?!”

    虽然认不清人,可我却太认得那歪斜的针脚了。

    我爹安程虽为京城有名的金剪刀,

    可他盛名之下的天赋,都被大女儿安然所继承,丝毫也没有遗传给我。

    我自小就不善针黹,别说是裁缝,就连最基本的针织女红我都烂得一塌糊涂。

    大抵是前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听人说南山寺的后山上有雪蝶出没。

    宁韫曾经把一本带图趣味古书借我翻阅消遣,古书记载,雪蝶展翅时有光晕绕身,灵动飘逸犹如仙物,乃远古千年难遇,只在落着大雪的山中出现。

    虽不知真假,可我实在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想要一睹雪蝶真面目,便瞒着家里独自背着包袱去了南山寺的后山。

    还自诩聪明地在包袱里装着炭笔宣纸,丝线绒梳,打算若是真能有幸遇到雪蝶,便就地依样做出个雪蝶绒花,若是来不及,那就拿炭笔和宣纸先画出图样来。

    谁知雪蝶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反而倒是低估了大雪封山的恶况。

    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眼瞧着雪路湿滑,雪色迷眼,夜色降临,我逐渐失了耐心,害怕雪越下越大会盖住来时的脚印,于是掉头回转,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山,结果在半路上遇上了个迷路的呆书生。

    书生浑身破破烂烂,衣服从肩膀破到了袖口,两个袖筒烂成了几片片破布,连手臂都包裹不住。整个人蓬头垢面,鼻青脸肿,还丢了一只鞋,冻得瑟瑟发抖,神志不清地蜷缩在山脚下的一棵皂角树底下。

    我连忙捡来一把柴火,拿出火折子点了两张宣纸去引燃,想要让他冻得快要恍惚昏迷的神智稍微恢复一些。

    随着温度慢慢融化了周围的冷寒,书生稍稍回了温,能够伸手主动靠近火源取暖。

    询问之下我才知他是赴京赶考的秀才,途中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怎么也绕不出去,被野猪追赶的时候,他慌不择路掉进了猎人为野猪设下的陷阱,被灌木枝子挂破了衣衫,摔得鼻青脸肿,而追赶他的野猪却巧妙躲过了一劫。

    我听完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为了不将嘲笑表现得太过放肆,只好努力咬紧了后槽牙,将快要抑制不住地笑意憋了回去,扶额轻咳了一声。

    他又说他好不容易顺着野生的藤蔓爬出深窄的陷阱,又遇上大雪封山,包袱丢了,连唯一能拿来取暖的火折子都不见了,浑身疼得厉害,走也走不远,只好躲在皂角树底下避雪等死。

    我俯身去查看他的伤势,想看看他除了皮外轻伤之外,有没有摔出什么好歹,没有多想便伸手想要扒开他的外衣领口,却不想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有力气往后躲,冻得上牙磕着下牙,止不住地抖动,“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却万不能因我坏了姑娘名声……”

    他抬头,我这才瞧见他一脸脏兮兮却难掩俊秀的面容,懵懂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清澈的愚蠢,心酸可怜中又带着些好笑的书生气的迂腐,难免惹人怜惜。

    他的君子扭捏做派倒显得我像个豪放不羁逼人就范的女流氓了。

    我环顾四周在地上捡了根折落的皂角树枝,从枝干上撅下一根长刺,打开手里的包袱,从里面扯出两根丝线系在皂角刺的大头,用尖锐细长的另一头作针,戳进了他身上穿着的破烂衣衫里,试图将破掉的袖子缝合起来。

    他还想挣扎,被我膝盖压住了胳膊钳制住了动作,我拿着皂角刺冲他威胁道,“你再动我就不是缝衣服了啊!”

    “可是……”

    “你再说我就缝上你的嘴!”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不想反倒真的唬住了他,他讪讪闭了嘴,缩了缩脑袋,乖乖任由我缝衫。

    “人都快冻死了,还谈什么君子之礼?读书读傻了?”我不免一边缝衫一边吐槽他,“人命关天!求生最重要!你这衣不蔽体的难道就不失礼了吗?年纪轻轻怎么满脑子迂腐守旧?你我清清白白,这荒山野岭的怕谁看了去?愚蠢!我要不是怕老天爷怪我见死不救,才懒得理你!”

    他被我劈头盖脸一顿骂,也不敢多言了,只好小心翼翼地伸直了手臂努力供我方便下针,我看他冻得胳膊青紫,又不免心软收了收嘴上的骂意,一边缝一边凑近哈气,试图用哈出的热气帮他暂时回温,他手指微颤,举着的手臂不自觉地越发抖动厉害起来。

    “怎么越吹越冷吗?”我不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哈出的是冷气,扭头却见他神情隐忍,憋得耳面通红,微不可闻地轻“嗯”一声,羞赧地别过脸去。

    我还没看明白他在娇羞什么,手上的针线一不小心地戳歪扎进了他的小臂里,听到他忍不住惨叫,我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抱歉,我缝纫技术是不太行,正儿八经地绣花针我才勉强技术过关,现下里条件有限,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于是在我深一针浅一针的蹩脚针线里,伴随着他轻一声重一声的惨叫中,好不容易缝完了两个袖子,大雪天我竟也累得额头冒汗,再去看他,虽然只是伸着手臂,可早就没了方才瑟瑟发抖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被扎多了,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恍惚的神情也精神抖擞起来。

    看来我扎针的技术跟皇宫里那些专门对人用刑的嬷嬷比起来,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将包袱里那些有的没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用包袱皮包住他跑丢了鞋子的那只脚,甚至完全是没有多想而下意识地握着他的脚踝,用布头紧紧拴住他的脚踝,又拿皂角刺潦草缝了几针,勉强算是临时做出来一只“布鞋”来。

    他却像是被侵犯了那般柔弱敏感地扭头咬住了拳头,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躲也不能躲,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属实是让我笑翻了天。

    被我笑话,他的脸红得跟关二爷似的,倒也无端生出了几分蠢萌蠢萌的可爱。

    他想要挣开我的手,我故意拽着他的脚踝不放,他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磕磕巴巴地拧着眉头,“你,你放开……”

    我笑够了松开手,一把拽他起身,“好了好了,你不说我也会放的,谁多愿意管你似的……”

    他虽被我调戏得不轻,面有不快,却还是稳了稳心神,保持着狼狈下的最后一丝的风度,朝我俯身道谢,“多谢姑娘相救。”

    耽误了这会儿,暮色又重几分,我也不敢再玩闹了,扶着他往山口处去。

    天已擦黑,雪还未停,看不清路,也辩不清方向,多亏不知哪里跑出来一只橘色大猫,在雪地里来回穿梭,走走停停,时而回头张望等待,似乎是有意要为我们带路,看她如此有灵性,我们便跟着她的脚步摸索,终于在夜色彻底黑尽之前,走出了后山,远远看到了南山寺门高挂的灯笼,再回头时,那只橘猫却不知何时隐入了无边的夜色里,不见踪影。

    人说因果循环,我从前还不信,如今呆书生在我如此狼狈失态的时刻出现,面对面地拉我这个泥猴子上岸,属实是当场就报完了当年被我调戏的仇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