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甜贞

    将邮政所的汇款凭条随手搁到抽屉，程可则风闻高层会议的内容，不由得怒从心中起，他媳妇儿在那儿，他不往那边跑，往哪跑？

    往别人媳妇或大姑娘那边跑，他们能饶得了他！

    之前数月，但凡到他轮休，就会乘机帆船专程过去上岛，与妻儿小聚。因有人提出抗议说他浪费属于劳苦大众的机油去看望一个出身有问题的女人，他也收敛了。

    战友们顺路往岛上捎些东西扔上去，难道也有差错？

    在场的佟宝堂和方野纷纷劝说：老程，特殊时期嘛，低调点。

    怎么低调？

    搞切割那一套？

    老子根本不可能离婚！

    一脚将那只座椅踹到墙角，程可则背对两位战友，更加思念妻儿。

    佟宝堂走过去，将那只倒霉的椅子拉回来扶正，他说：切不切割，以后再说。首长不是让小全传了一句话下来么，让你这几个月不要登岛，老程你得听首长的话。

    真他妈的操蛋！

    ……

    在事业上积极追求进步的陶阿春最近人红又逢喜事，她与村庄上的落后丈夫离婚之后，以一红到底的渔民的女儿的出身，飞速嫁进了梦寐以求的县城政府大院，成为了一名采购科长的二婚妻子，不过月余，她那掩盖不住的小腹便鼓了起来。

    这么快肚子就鼓了起来，想必是奉子成婚，县委家属院的人们都清楚，县政府采购科长冯益就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

    反正他们俩个都是二婚头，正好凑一对。在县委和家属院那边，明面上没人说什么，私底下嘀咕的人不少。

    这天，何翠红从军属区楼房的家里出来，径直进入服务社一反常态的果断买下两斤红糖提在手上，她兴致颇高的来到县委家属院门卫室指名要探望陶阿春。

    自陶阿春重新结婚后，何翠红已经不是头一次到此拜访，她和陶阿春就如同这个年代共同求取进步的穷人姐妹似的，相交甚好。

    两人从午后一直聊到彩霞满天，陶阿春才笑意盈盈的出门送客。不知她们窝在房内聊了些什么，只知何翠红告辞时，手里还提了半斤来自上海的大白兔奶糖，美得她一步三回头的告谢。

    ……

    不日。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两艘船只逐渐靠近，在船板之间激起些许浪花。

    一名造|反|队的小队长黄二仁带着属下队员甲照例站在船头，俯视对面小型渔船上的于大舟。

    于大舟，怎么总是你一个人出海捕渔，你那个婆娘呢？

    嗐！她现在大着肚子呢，就要生了，可不敢让她上船颠簸。

    原来如此！黄二仁点了点头，从队员甲的手上接过一份文件递了过来，他对于大舟说：

    你将这份离婚声明带回桔公岛交给付矜瑜，告诉她程可则要和她彻底切割，让她赶紧在文件上签字。签好字之后，你出海的时候将文件带过来，过几天我们的船还会路过附近，要是没碰到我们的船，你就将文件送到箩公岛上面的服务社。

    于大舟闹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他小心奕奕的接过文件，问了一句：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程军官咋可能会……

    怎么不可能！一切都有可能！于大舟你要时刻谨记，这是斗争的需要，程可则终于认清了付矜瑜的真面目，为了他的革命事业，当然要与她离婚切割了。

    还有，桔公岛上的那两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她们不会还被臭味熏得歪头干不动活吧？

    于大舟捧着文件表情未变，几乎不用思考就快速答道：

    还是病歪歪的，白吃干饭的哟，瘦得都快不成人形了，韩家那婆娘还要奶她的小娃，小女娃吸不出奶水饿得直哭，程家那婆娘要照顾她家三个娃子，还要兼顾着韩家那一个小子，偶尔她能在岸边捉到一两只海螃蟹，烤给孩子们充饥。

    这不，我家婆娘刚好大着肚子，她们俩偶尔倒是能帮着搭把手。黄队长啊，你们要不想想办法，给她们请个医生可行？要是再这么下去，只怕要闹出人命啊。

    听到于大舟的汇报，黄二仁和队员甲相互一对视，笑开了，这样的效果正是他们乐见的。

    出什么人命，我们又不是没送口粮来。

    黄二仁直接否决于大舟的提议，把周边所有小岛屿都算上，桔公岛上的那两个女人只怕是身体最弱的，当然那是个臭岛，条件也是最差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忽略她们二人不事生产的行为。

    那点口粮……于大舟还想和他们掰扯几下。

    别说了，于大舟捕好你的渔，其他的都不是你能管的事儿！

    事情交办完，黄二仁招呼队员甲回船舱，不久之后，远行的船只渐渐的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

    ……

    待在石屋里的付矜瑜等人，在听完于大舟的复述之后，惊得呆掉。

    接过于大舟手上的那份离婚声明文件，不过片刻，付矜瑜看也没看纸上的内容，就将那份文件撕了个粉碎。她扬起头笑着对朱雪宜说：

    雪宜嫂子，你没听于大哥说么，是造|反|队的人在海上交给他的文件。呵呵呵……这恐怕是他们想到的新招数吧。

    朱雪宜：小瑜，我也相信程副师长，他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他这几个月来不断的往咱们这边投送东西，他连人家于家未出生的孩子都给起了名字，他哪会做出要和你离婚的蠢事呢！

    给朱雪宜一个“你确定不是他程可则有个爱给人起名的嗜好么！”的眼神儿，付矜瑜站到石屋外边将手心里的碎纸片随风撒掉，进屋后表情依旧平静，她说：

    雪宜嫂子，你不用安慰我，我相信他，他那边应该也出了什么事儿。

    程可则是不太可能被打|倒的吧，心里否掉这个念头，朱雪宜问：小瑜，你说程副师长能出什么事呢，在咱们军区谁都知道，他是首长最欣赏的人啊。

    付矜瑜无事人似的蹲到门口逗着七八月大的韩益昀，孩子笑她也跟着乐：

    具体什么事我也猜不到，但是我敢肯定，他应该是不方便再过来看望我和孩子了。

    朱雪宜低下头给坐在她腿上的女儿擦去流出的口水，又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韩益昀小朋友已经长出好几颗小米牙了，她都能吃下一块清蒸鱼肉喽，付矜瑜越逗，小家伙乍着小胳膊越高兴。

    蹲累了，付矜瑜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对即将要临盆的靳二芬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担忧，自己真的没事：

    你们想啊，要是他还能上岛，造|反|队那些人敢送这样的文件过来吗？那不是分分钟被戳穿吗！

    靳二芬和于大舟同时说“对”，朱雪宜也转过头来看着付矜瑜笑了：小瑜，真有你的，你这小脑袋瓜怎么这么聪明啊，遇事一点不慌张，真镇静。

    经历多了，自然就长出经验来了，付矜瑜摸了摸自己那一头重新披在脑后的卷发说：

    嗐~这算啥，以前在广州，我黄伯父家的房子一路被查抄，我那时候年龄还小呢，不也撑过来了。

    拉过付矜瑜的手，朱雪宜感怀良多：小瑜，我真幸运，虽落了难，但能和你一起上这桔公岛，再明智不过。

    一耍起俏皮来，付矜瑜一扬头发，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就是，雪宜嫂子，咱们把这里想象成夏威夷，不就是在海岛上度假了嘛！

    朱雪宜搂抱着女儿被她逗乐：呵呵呵……行，我努力想象，前提是你能不能让老天爷别刮北风。

    和于大舟夫妻相互一对视，付矜瑜转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不能。

    随即，石屋传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

    几日后，于大舟的媳妇儿靳二芬在石屋平安生下二女儿。于大儿，哦~不，应该叫他于军越，于军越不看大妹妹，而是看着程家的小妹妹和韩家的小妹妹，羡慕地说了一句：阿爹，要是我二妹妹长大也能像她俩一样好看就好了。

    于大妮黑成那个小模样，属实也指望不了啊。

    躺在里屋做月子的靳二芬搂着刚出生的二女儿，骂中带笑的反驳大儿子：

    咋的，嫌弃老娘把你们生的黑、生的丑啊，那你们得怪你们爹的种子，可怪不到你阿娘头上。

    我不嫌弃，我的孩子长啥样我都喜欢。这几天难得没有出船的于大舟听罢，立即表上忠心。

    切~

    丈夫的话使靳二芬傲娇的搂着二女儿，眼神里母爱满满，对新出生的孩子十分的怜爱。只是她抬起头来对于大舟商量着：

    大舟，这二妮儿是生下来了，可我这奶水不行啊。还是在月子里呢，也就将够二妮儿吃，每回这孩子都嘬得一头汗。

    婆娘没奶水，于大舟也着急，他看着还没他一手臂长的小月孩儿说：要不，我去箩公岛那边的服务社转一转，要是能给你淘换些下奶水的营养品我就给带回来。

    相处久了，与大家有了感情，这屋里的孩子又多，朱雪宜她那冷淡的性子也不再明显，她抱着韩益昀来到里屋，当场宣布：于大哥，奶水的事不用着急，这不是有现成的么。

    靳二芬高兴得由躺转为坐姿，她一伸出手臂，朱雪宜就走过来让她拉住自己的手，她们彼此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母爱。

    二女儿的奶水有了着落，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呀。靳二芬喜得来回搓脸，拉着朱雪宜的手来回摇晃着确认：

    韩家弟妹，你这话当真？我家二妮儿，你真的愿意奶？

    抛掉烦心事，付矜瑜也进来凑趣儿：雪宜嫂子说可以就可以，再说了，靳嫂子，人家可不是二妮儿啊。

    在靳二芬和于大舟疑惑的注视下，付矜瑜才说：人家明明叫于军蕊嘛。

    于大舟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哦，对，对。之前程军官上岛的时候，给起的名字，这生下来是女娃，就应该叫军蕊了。这几天都是喊二妮儿，嗐~我们都要忘记这茬事儿了。

    靳二芬还没来及得搭话，屋外的孩子们全挤了进来。早就被付矜瑜拿推子给整成板寸发型的于大儿率先说：

    阿爹，你不能忘记程叔叔给我们起的名字啊，我的大名叫于军越。

    又蹦又跳的于二儿，拍着小胸脯喊：我的大名叫于军飞。

    于大妮一手拉着程军芯小妹妹，一手摸着自己新长出来的短发，歪着小脑袋乐呵呵的告诉阿爹：我的大名叫于军蕾。

    听罢孩子们介绍各自的大名，别说于大舟是一头的糨糊，连靳二芬也挠头：这谁能记得住啊。

    孩子们齐声答道：我们能记住。

    ……

    箩公岛。

    听说革委会将要增加一个副主任的空缺，誓要夺下革委会副主任位子的陶阿春，不顾婆家人的反对，久未出海的她挺着大圆肚子，来到了箩公岛指导并检查所谓的思想工作。

    附近海域的渔民全部汇聚，在渔民的簇拥下，陶阿春高昂着头交待：

    你们一定要注意自身，捕鱼的时候，不要藏私。该上交多少就上交多少，按组织的规定该你们自家留下的鱼货，你们再留下。

    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陶阿春一句安抚一句立威：好好的渔民，别给自己整成渔霸了啊。

    不会，不会，同志你放心，我们一户就一条渔船，都是靠海打渔的老实人，又不会种地，肯定不敢乱来的。

    嗯。

    同志……

    陶阿春挺着大肚子，把眉头一皱，纠正道：

    要叫领导同志。

    之后，她扬起双手直接宣布下一个环节：

    同志们，接下来由各守岛代表汇报各岛上改|造|思想的人的具体工作。一个一个来，先从你开始吧，你是哪个岛的。

    渔民代表回答：北子岛。

    行，你接着说。

    等其他人汇报完工作，轮到于大舟的时候，他继续拿他那张热切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陶阿春，主动汇报桔公岛上的工作：

    领导同志，桔公岛上的那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几个孩子快饿死了，整日窝在棚子里不动弹，除了那点口粮，还要不要给她们分点吃食，比如偶尔给她们半条鱼之类的？

    于大舟把半条鱼比划得有一臂那么长，看得陶阿春两眼一瞪，呵斥道：

    哪能分给她们那么大的鱼，她们没资格吃。

    黄二仁每次出海返回去都汇报了相关情况，略想了几想，陶阿春一手撑着后腰说：

    这样吧，桔公岛上的条件最差，也别把她们真饿死了。于大舟，你每隔三天给她们分一条小鱼，不能超过你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啊，只要饿不死、不出人命就行。

    得了，晓得了，我回去就照办。于大舟立即点头领命。

    以为这就完事了，没成想陶阿春追加难度：

    还有啊，她们的思想|改|造的怎么样了？回去让她们每人写一份改|造思想的检查交上来。你下回过来开会的时候带过来。

    啊？这个……于大舟犯了难，脸上立马皱成了一颗黑苦瓜。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于大舟：领导同志，她们俩每天在岛上除了想尽办法给几个孩子捡点吃的，也干不了什么了。再说了，我不识字，桔公岛上也没有纸和笔啊。要不您看着给……

    站得时间太久，陶阿春已经累得不行，她皱着眉头阻止于大舟未完的话：得，别说了，连个纸片也没有？

    没有。于大舟答得干脆利索。

    精力不济的陶阿春，否掉了自己的提议，她说：算了，反正她们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大，你们夫妻俩把她们几个人看好了，说破大天去也不能让她们找着机会上船逃离海岛。

    于大舟：这没问题，桔公岛的地理环境就那样，除了我家的小渔船再也没有别的船靠近了。

    很有斗争经验的陶阿春扭过头盯着于大舟直逼命门：老于，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最近还有没有部队上的舰船靠过去给他们……

    于大舟赶紧保证：那没有，没有，我们公婆俩天天看着呢。部队上的船都大着呢，不可能看漏，您说是不？

    接着，于大舟又追着陶阿春请示：要不，您就上岛去住几天吧，给我们上上政治课啥的，我们也算捞着个学习进步的机会啊。

    陶阿春累得连连摆手：得了吧，你们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岛，我是没工夫去。呃……也不是，是我每天的工作太繁忙了，抽不开身。以后要是得空，我会再过来箩公岛听你们汇报思想工作的，想学习进步的话，就勤过来着点吧。

    哎哎，好嘞。于大舟一脸的崇拜样儿，让陶阿春非常得意。

    她扶着后腰往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那边走，悄悄招呼于大舟到其跟前，细声细气不说，还压着嗓音问道：

    付矜瑜在文件上签字没有？

    没有。说要上岸找她男人讨说法呢。于大舟低眉顺眼的答道，早就算准了这趟过来，会被问到这一题。

    陶阿春刚扫射过来一个眼神，于大舟立马将话递了过去：领导同志请放心，她肯定找不着船。

    哼，只要没有船，她付矜瑜哪里也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