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

    A城今年八月份尤为凉快,仿佛夏天还未到,就已经结束了。

    从知知开车抵达A城第一人民医院,买了一个精美的果篮,去了肿瘤科病房。

    她母亲在病房里,正和隔壁病床的阿姨哈哈笑着。

    从知知推开病房门见到这幕,瞬间感到一丝恍惚。

    ——有多久没在母亲脸上看到这样放松的表情了?

    三年前家里破产,父亲却提前转移财产带着情人跑到了M国,扔下她们母女二人面对八千万的高额负债,母亲当天晚上突发心脏病,进了ICU抢救。

    兵荒马乱之时,从知知紧急变卖了所有衣服首饰和包包,交完医药费她才知道,房子早就被父亲拿去抵押了。

    她没有家了。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手术后,母亲恢复得并不好,她有心结,从知知都明白。

    从美丽贵妇,整日和闺蜜喝下午茶逛街Shopping做美容SPA,到现在无业游民,负债八千万,租住在郊区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任谁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这一切还是母亲曾经最仰慕最喜欢的父亲所带来的。

    刚开始那一年,母亲经常半夜哭泣,先是辱骂父亲是个杂种,再是辱骂从知知是个赔钱货。

    “如果你是个男孩,你爸爸就不会找外遇了。”

    那时候,母亲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黄渍。她昔日黑而密的秀发变得干枯毛躁,鬓角还长出了白发,更是脸颊凹陷,皱纹横生。

    失去金钱的滋补和未来生活的希望,她已经麻木憔悴得和普通五十多岁的妇人没什么两样了。

    从知知感到心痛,却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你爸就想要个男孩,”母亲继续说,“年轻时拼事业,我和你爸没来及要二胎,等事业蒸蒸日上稳定了,我却年纪大了生不了,你爸就觉得勉强培养你当他的接班人也行吧,可你偏偏不爱经济管理,你只喜欢画什么破漫画。”

    母亲又哭了,哭着哭着,她小心翼翼地过来抱从知知,嘴里乱七八糟地道着歉:“对不起啊知知,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怎么能怪你呢?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你爸那个贱人!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啊?他又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可是他的亲女儿!”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

    “……你四岁时发烧,那是他事业的关键期,半夜十二点他熬得两眼通红,还开着车满城跑,就为了给你买栗子糕,你最爱吃栗子糕了,他都知道的……”

    从知知刚开始也会哭,她同样不明白一向疼爱她的父亲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狠决,更震撼哀恸于原来母亲心里一直怨她不是个男孩。

    可后来她就麻木了。

    母亲糟糕的精神状态,还有八千万的负债,这么重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从知知开始后悔自己大学学的漫画专业,如果她还是风光无限的从家大小姐,这个专业当然可以成就她成为新锐漫画家的梦想,可惜她不是了。

    而Z国的动漫行业简直天坑,就算她是top级大学的艺术毕业生,也就业艰难。

    好不容易找了份原画师工作,但熬夜加班,甲方作妖摧残,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开会听上司吹牛B画各种大饼……

    她身心俱疲。

    最重要的是,加班加到死年薪也只有15万,在这个论资排辈的行业,也很难升职加薪。

    一百年不吃不喝,她的工资也还不清八千万负债。

    从知知时常感到绝望。

    身为从家独女,锦衣玉食地长大,曾经受到过的最大挫折,是坐着画画十几个小时,对最终成品还是不满意,于是大哭一场。

    从知知在自己18岁那场轰动整个S城的成人礼上喝香槟时,从未想过23岁的自己,会觉得几块钱的拼车费实在太贵,于是去挤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

    或许命运早就将一切都标注了价格,她前22年的人生太过奢华,实在招人眼,而现在,她要用后几十年的人生去还债。

    但再难再苦,从知知都努力坚持着,她想,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可以没有一丁丁骨气。

    这是她仅余的骄矜。

    直到有一天,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飞车贼抢走了包。

    包里有她和客户联络的手机,有她后天必须要交的画稿,有母亲被判乳腺癌的化验单,还有她年少时最爱的那个人唯一一张证件照。

    报警无望。

    从知知崩溃了。

    *

    待在门口太久,母亲已经发现了从知知,她笑呵呵地招手:“过来啊,在那儿待着干什么?”

    看得出母亲今日的心情很好,她换了顶俏皮的黄色帽子盖住光头,哀怨了三年的眉眼竟然平和温柔起来。

    从知知走过去,向隔壁病床的阿姨笑了笑,把果篮放到桌子上。

    “买它干嘛……”下意识说了这句,母亲就顿住了。

    她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从知知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不仅帮她家偿还了八千万债务,还给从知知换了份清闲高薪的工作。

    她笑了起来,从果篮里翻出几个水果递给从知知:“去洗洗,有水果刀,切开给你李姨尝尝。”

    “李姨”就是隔壁床的阿姨,她“哎呦”一声,眼角的皱纹夹起来,笑道:“瞧瞧你家知知,长得漂亮还有本事,我也能沾沾你的光,享享口福!”

    母亲笑着摆手:“哪儿啊,这笨丫头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你李姨在这里呢还要我交代洗水果。”

    从知知接过水果,笑了下,去卫生间清洗了。

    家里有了钱,母亲不仅不会骂她花钱“大手大脚”,还愿意把四百块果篮里的水果分享给别人了。

    从知知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开心一点儿,晚年能过得好一点儿,至于其他的……

    都不重要。

    水果洗好后,从知知又扬起笑容,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状态很好,才回到病房。

    没待多久,母亲就借口出去透透气,带着从知知来到医院花坛说悄悄话。

    母亲是乳腺癌早期,手术前得知从知知交了个富二代男朋友,男朋友还解决了她们的债务,她心情放松,手术很成功,化疗的反应也比较轻,现在恢复得很好。

    此时说话更是中气十足:“我觉得你和喻复要抓紧了,什么时候订婚啊?”

    喻复就是从知知的那个富二代男朋友。

    订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从知知一开始答应喻复做他的女朋友,就是各取所需,她不认为喻复喜欢她。

    喻复在A城二代圈子里算是位爷,偶然发现从知知曾是S城的从家大小姐,心里生出几分兴趣。

    发现各种追求手段从知知都不放在眼里后,他兴趣更浓,和从知知杠上了。

    从知知冷漠地想,不过是男人可笑的征服欲,以及有个高学历又漂亮的女朋友,带出去很装面子罢了。

    俩人确定关系后,也根本没有恋爱的氛围,用喻复的话来讲,从知知在床/上和死人一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后来,从知知发现喻复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恶心至极,念着喻复算是她的恩人,才只是各种推诿不和他亲热,没有提分手。

    “妈,这些话你今后别再说了,”从知知的手机响了一下,她边掏手机边说,“喻复不可能和我订婚的。”

    是V信消息——

    [喻复:收拾收拾,今晚陪我出席一个晚宴。]

    从知知掩下烦躁,她讨厌各种宴会。

    A城和S城虽然一北一南,但两地的富豪圈多多少少都有点商业来往,从知知在宴会上总会遇到S城那些熟悉她的人。

    说来悲哀,当大小姐22年,她竟然没有交到一个可靠的朋友。

    最大的讽刺就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鲁灵灵。

    从知知以为自己和鲁灵灵是最好的闺蜜,然而从家破产后她向鲁灵灵求助,却被鲁灵灵讥讽——

    “从大小姐,就你这么恶劣的性子,要不是鲁家有产业需要从家帮忙,我会忍辱负重到现在!”

    从知知勾起嘲讽的笑,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大学时期,鲁灵灵竟然和她喜欢同一个人。

    *

    “你们怎么不能订婚啦?喻复他对你多好啊,八千万说给就给,市中心的大平层说送就送!”

    母亲说着说着就有些着急了,担忧地试探道:“知知啊,你不会是和喻复吵架了吧?我给你说啊,你可别耍你那大小姐脾气!喻复长得帅又有钱,关键是对你好啊,这样的男孩你要是错过可就再也找不到啦!你听妈妈的话……”

    “爸以前对妈不好吗?”从知知心情压抑到极点,说话也忍不住带刺,“可最后又怎么样?妈被爸坑得那么惨,现在还没认清男人的嘴脸吗?”

    母亲张张嘴,笑容淡了下来:“知知,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你爸一样的……”

    从知知打断她的话:“更何况我拿什么和喻复订婚?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一整个吸血鬼,我俩关系说好听点是男女朋友,说难听点我就是被包的女表子!喻家在A城排得上号,人家要脸呢,怎么会娶我这个破落户!”

    母亲满脸的不可思议,瞬间眼眶通红,抬手想打从知知。

    知知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可她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她一手养大最疼爱的乖女儿,这三年女儿过得有多难,她都看在眼里。

    是她无能,一直沉湎过去,半点忙都没帮上,只会连累她。

    “我只是希望……”

    最终,母亲擦了擦眼泪,摆摆手转身回病房了。

    癌症治好了又能多活几年呢?我只是希望我将来不在了,你能过得好,要过得很好很好,比你爸在时过得还要好。

    从知知立在原地,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缓缓平息心中的酸楚。

    喻复已经开始催了。

    [喻复:今晚有个重要的客户需要认识,我给你安排了C家的高定,你这就过去。]

    从知知攥紧手机,最终疲惫地叹了口气,回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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