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璃朝崇文,宗室喜好风雅,爱吟诗赏画。数年前边境来犯,皇家子弟慌乱,其中竟有一位公主脱颖而出,她名赵山岚,年纪轻轻就已金甲长枪横扫千军,威望不输一众皇子。

    因着她本人功绩,即便赵山岚回京嫁了人,她身份和脾气摆在那里,无人敢让她守规矩。

    赵山岚亲自选中的驸马名叫乐璟,二人泛舟游湖时相识。说起来,驸马背景也不简单,他是家中幼子,父亲封侯,母亲是世家嫡女。

    二人成婚后,乐璟径直搬去了公主府,京中人对这位驸马甚是好奇,但有关他的消息少之又少。一来是这位驸马极少露面,二来赵山岚看得紧,她那座公主府是将军府改的,门口左右两尊冲天威武祥瑞兽,护院训练有素,再热的天气也挺拔而立,持剑站岗目不斜视,凡人经过皆要被他们狠瞪一眼。

    久而久之,车马行人皆绕道,人人对这处地方敬而远之。

    直到赵山岚与乐璟的女儿乐相逢出生,全京城一个抖擞,惊讶地发现素来端整严肃的公主府多了几分温情,门口站岗的护院从冷酷无情变成铁汉柔情,面上喜气洋洋,远远看见车马都要问一声好。

    众人听到问候,看着加倍的护院和刀剑,纷纷不寒而栗。

    乐相逢转眼满了周岁,过周那日公主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文臣武将皆至,辰时未过,已经热热闹闹挤了满间。

    赵山岚为这孩子亲自上阵,她看人时习惯微扬下巴,导致前来道贺的年轻女眷中许多不敢与她对视,偶然有位年纪稍长的夫人问起今日主角,赵山岚回头问道:“我的舟舟呢。”

    舟舟是乐相逢小名,她不久前睡了一阵,刚醒就被乐璟从乳娘手里接过,父女二人带着丫鬟小厮去院中散步,中途遇上宾客,顷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乐璟处在仆人中央,怀里抱着水水嫩嫩一个小丫头,她身体被粉色小绒衫裹得异常严实,看上去圆滚滚胖乎乎,眼睛很大,头发软软细细,看见谁都笑,看见谁都抬手要抱。

    乐璟隐约听见赵山岚的声音,好容易挤出人群,正好看见三个模样相似的孩童被府中管家带到赵山岚面前行礼。

    三个都是男孩,按年龄大小站,个头从高到矮,每个都差一些,最大的才八岁,面容稚嫩得很。

    乐璟抱着舟舟走过去,问:“他们是?”

    旁边的管家回答:“回驸马,是……”

    短短一瞬,他声音好像被水糊住了一般,舟舟没听清,歪着脑袋,疑惑地“呀”了一声。可其他人神色了然,明显听进去了。

    介绍完后,三个小公子一齐行礼:“见过驸马。”

    乐璟点头应了一声,没看见他们身后跟着大人,问:“你们自己来的?”

    最大的那位答:“我们来京城晚,不知道这边礼数,爹娘担心准备不周,一直在门口拖延,我们嫌慢,先他们一步跑过来的,请公主、驸马勿怪。”

    众人听了都笑。

    乐璟说:“人来了就行,管什么礼数。”

    小公子们垫脚看了看乐璟怀里的舟舟,老二说:“爹娘说,礼还是要有的,他们管他们的礼,我们管我们的。”

    赵山岚眉头一挑:“哦?你们带了什么。”

    三人将攥紧的拳头张开,每人变出一颗大金珠,都是沉甸甸的实心分量。

    赵山岚红唇勾起微微笑意:“实在。”

    他们夫妻二人不像外边传得那般冷清,赵山岚给了个眼神,乐璟会意,把舟舟放在一旁的软垫上,哄她自己伸手去接,舟舟看着陌生三人,一时也懵了,但懵归懵,还是朝人笑,伸手要人抱。她不接东西,朝最高的那个伸手,抱了一下;朝中间那个伸手,又抱一下;朝最后那个伸……抬头看了一眼,舟舟总觉得他抱不动,又把手缩了回来。

    *

    抓周礼马上就要开始,府中下人引宾客前去观礼,走在半路,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公主强势,别看女儿现在乖巧可爱,将来若是和她娘亲一样练枪,一枪挑十个脑袋……老天,真是想想都骇人。

    公主府中连下人都是杀气森森的模样,孩子耳濡目染,长大后能是什么善茬。

    待会儿抓周她会选什么?刀枪还是棍棒?

    总不能像普通闺秀一样含蓄温柔,捡个针线盒子吧。

    众人杂念纷纷,无论多离谱的念头,都在看见富丽堂皇的大厅时烟消云散了。

    他们被引到一处门前,只见敞亮的厅堂内铺了满地红绸,中间部分空着,四周摆满金银珠宝、翡翠珊瑚,有最贵的胭脂和首饰,最美的衣裳与绣鞋,时兴的绸扇锦帕、木雕的小轿豪宅……全是奢靡享乐之物,看了半天,硬是一件利器都没有。

    舟舟被赵山岚亲自放在中央,她原地转了一圈,并没有想好去拿哪件。

    她只感觉周围人的神色有些古怪,她伸手去够金钗,半途却看见一个陌生夫人捂嘴偷笑,舟舟于是改道去拿旁边的羊脂珊瑚坠,这次又看见几个人在角落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好话。她挑了半天,好像选什么大家都不满意,他们眼里说不清什么神色,艳羡、庆幸、遗憾……看到后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圣旨,皇帝封她为容和郡主。

    于是那些人又开始朝她祝愿。

    变脸比翻书还快,这叫什么态度。舟舟生气了,随手抓起一把东西就往人群里扔。脆玉炸开,珍珠链子断裂,白润的圆球弹在地上溅射出去,叮铃咣啷散落一地,最大的那颗滚骨碌到一名年轻男子脚下,那人轻轻挪动鞋尖将珠子踢远,他脸藏在阴影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舟舟。

    “在下才疏学浅,怎敢担郡主青睐。”

    舟舟看了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放开,小小的,软软的。

    所以这人在说什么,她只有一岁而已。

    之后又有其他声音响起。

    “骄纵任性……”

    “穷奢极侈……”

    “自负多情……”

    声声句句皆是差评,千言万语中,唯有一道声音在唤她。

    “舟舟……”

    “……”

    “舟舟?”

    “……”

    “舟舟!”

    那人一声高喝,直接将舟舟拉回现实。舟舟猛地睁眼,下意识抬起巴掌朝对方扇去:臭不要脸!一岁的小孩懂什么青睐,还多情?这般无耻,就该全部沉到湖底去!

    张墨紧急闪过这道巴掌,他年近五十,四体不勤,经不起急促的大动作,这一退险些闪了腰,扑在长椅边哎哟叫唤:“这是做了什么噩梦,火气旺到要扇人。”

    舟舟愣住,她再次将手放到眼前,攥紧拳头又松开,她呆呆在躺椅上恍惚一阵,终于缓过劲儿来:不是她变大,而是梦里的她变小。

    张墨见她不语,担忧道:“不会又失忆了吧,连失两次忆,岂不是要变傻?”

    此地名叫兴阳,算是水镇,蜿蜒碧绿的河道绸带般穿过此地,中间又分了几条细小的支流,破碎的地面由石桥相连,上有浅灰石子铺成的小路,纵横交错,贯通素朴的青石黑瓦。

    张墨是本地人,祖上有些家业,可惜后辈不争气,净出些四体不勤唯有心善的败家子,传到张墨这代差不多就能彻底败干净,张墨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教不出好儿子,索性懒得娶妻生子,家里只养仆人和几只鸟,他还喜欢钓鱼,舟舟就是他前几日野钓时在碎石浅滩边发现的。

    张墨心善,见她年纪轻轻倒在河边,忙让仆人帮忙抬回家中,还请了附近郎中过来瞧看,人是醒得快,只是脑袋空空,除了她小名叫“舟舟”外,其他事情一概忘个干净。

    舟舟运气好,捡她的张墨没有架子待人和善,家里下人大多是好说话的,不要她做事。她自己也看得开,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脑袋坏掉的缘故,每天该吃吃,该喝喝。

    下午她头又有些昏沉,躺在摇椅上做了好长一个梦。

    舟舟实话实说:“老先生,我做梦了。”

    张墨忙问:“梦到什么,和你的身世有关?”

    舟舟闭目凝思,方才的梦境宛如一汪水中月,初看时好好的,待人伸手去捞时,只剩又清又透的一捧水,和她的脑袋一模一样。

    舟舟捂着头说:“不行。”

    张墨害怕:“头疼?”

    舟舟眸光清澈,亦和她的脑袋一模一样:“不是,是刚才的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该如何是好。”张墨来回踱步,忽然瞥到屋外竹竿上晾晒的衣裳,“对了,你看看那身衣服,你倒下时就穿的它,冯姨给你洗过了,上面一点泥都没有,是衣服本来模样。”

    舟舟闻言从躺椅上下来,站到竹竿前,她抬手捻了捻衣角,有些粗糙;仔细观察图纹,找了半天,确定是素的。

    她眼睛逐渐眯起,似在回想。

    张墨见舟舟进入状态,心道有戏。他屏气凝神,挥手让过路的冯姨等人小心翼翼抬脚退开,腾出好大一片空地供舟舟参悟。

    春阳下,风过沙叶晃,树鸣鸟啾啾。

    舟舟闭目凝思:素衣,粗布。

    粗布、粗布、粗布……

    一盏茶时间过去,干干净净的脑壳里找不到粗布。

    良久,她回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不咸不淡地“啊”了一声:“没印象。”

    张墨差点跌倒。

    冯姨说:“这就难办了,那日我没在姑娘身上发现其他物件。”

    舟舟:“也许被水冲走了。”

    “现在去捞也是徒劳。”张墨道,“对了,你醒时要打我,你还把手放在眼前看,你想想是为什么。”

    “这个……”舟舟冥思苦想,“我在比大小?我在比手掌大小,梦里的我似乎年纪很小。”

    “多小?”

    “一岁。”

    张墨噎住。

    先不说普通人有没有可能拥有一岁以前的记忆,按舟舟这种情况,她半个月前的事都想不起来,天知道她梦中一岁是以前听人讲过的,还是自行脑补出来的。

    张墨一介凡夫俗子,最多帮着四处打听附近有没有人家走失女儿,治病这种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可兴阳的郎中不顶用,大城离这儿远,看病太费金银,他手上的钱原本都是算好的,可供他活到一百岁,却因这些年陆陆续续救了许多人、做了许多善事,如今只够他舒舒服服再过十年,要是再多被城里人坑几回,他明年就得死。

    有没有不进城的好法子?

    舟舟继续对着衣裳干瞪眼。

    张墨想了半天,手掌相击:“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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