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上山

    它一丛一丛生得一长串,乍看像分开的,其实是合在一起的整体,整得像一幅地图上的山脉。山脉上长出的分枝很多,每一枝都顶着比纽扣还小的伞盖,像极了这些小屁孩的脑袋瓜子。

    奇怪的是现在有别的孩子在喊他快跑,却没有一个人惊讶他后背的颜色。难不成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我见的世面太少。

    带着假菇的小孩终于跑到同伴中间,有孩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的手直接穿过那团颜色,没有打乱假菇。

    没有谁注意假菇,一个也没有,我瞬间又怀疑其实是自己出现幻觉。

    如果是这样,那现在人们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幻觉是一种只有你可以看到而别人看不到的精神灵感。

    世界突然安静,我还在适应阶段,突发奇想假如这团假菇是我养的宠物,我会把它放在桌上当书一样看,每一页都反复咀嚼,每一次都有新洞见,每一次都发现它背后藏着的更深的玄奥。

    有声音突然穿插直入:“在那边在那边,神经病就在村口!刚才还发病了!”

    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小孩带着几个大高个孩子跑过来,风风火火,似要搞大戏。

    四周的动静也多起来,都是小的领着大的。

    我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所在的世界,皱起眉头回头确认过一次,捋捋头发好缓解慌张,这下不得了,四面八方都是孩子。

    我在运动上没什么造诣,即使是个大人,跑起来胜算也不大,一个不留神还会把人惹急。如果场面失控,就算没有发生伤亡,家长也会跑到山上告状。一介草民,人微言轻,久住姥姥家的事指不定还是得黄了,只得暗暗告诉自己接下来不要再旁生枝节,收起玩心才是上上策。

    等到理智战胜情绪,我沉住气,装作毫不在意地继续走,遇到有胆子上来搭话的,也提着一口气,煞有介事,像英雄一样义薄云天的气势一定要拿住,或者不说话才是最高级的战术。

    或许因为我偶尔还答一两句,刚开始有些怯意的更远些的孩子,现在一个个又重新凑上来,说些七七八八的问题。

    尤其之前被吓的小孩,秉着不打不相识的前提,先告诉我他是队长家三叔的小儿子,然后像是在彰显他压根儿就不怕我一样,问问题并不考虑什么忌讳,精神病院什么样子,里面的人是不是口吐白沫,是不是要电击,是不是要关禁闭……这一定是电影看多了,而且这阵仗他们可能要一直跟着问到我姥姥家去。

    陡峭的坡度愣是消磨了我装作平易近人的态度,等爬过一大半,我已经喘着气,干脆无视他们。

    正在菜地里劳作的他们爹妈瞧见这阵仗免不了多看几眼,有人踩着长筒鞋出来,扯拉着一个孩子的衣领问些什么。有几个孩子已经跑到其它菜园打招呼,大人们的视线,刚开始只是好奇,后来又多了些其它东西。

    优秀如我,向来不屑探索普通人眼里的深度,只飞快瞥了几个快问快答的角落,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些大人正站在田埂洗脚,水哗哗响,水面摇来晃去,像是要赶时间。我抬头看日头,已经临近饭点。

    于是上山的队伍又壮大许多,小小孩、高一点的小孩、大人,还有中间的我。

    我们像那个孩子背后假菇上的分枝,而山谷间拍打石头的溪水声,不远处田野上黄牛的铃铛声,脚下时不时磕痛脚尖的黄土地,加上空气里夹杂的花粉、青草、还有一些动物的体味融合成的整体,叫人再次想起地图上连成一线的“山脉”。他们说那叫龙脉。跟随山脉,有时我会幻觉联想,依然看到那个孩子背后跟着的一团假菇。

    原本听说山上已经臭气熏天,现在亲身体验,只觉得清新一如过往。

    “小先生回来了,小先生回来了!”一个孩子已经跑远。

    一个孩子说道:“他才不是什么小先生,是小疯子!”

    “不是,是猴子!”一个孩子反驳。

    一个孩子提醒:“他说他是小青蛙。”

    等气喘吁吁地站到姥姥的四合院门口时,我依然不敢放松。最后的几步总是关键,原本我以为会有人拦着,结果除了一些异样的眼光,一些小声议论,我就这么大摇大摆迈进门槛。

    “你回来了,看这样子,已经全好了吧?”迎面走来一个老者,我以前经常在村中各种宴席上看到他负责场务,还兼任主持。

    边上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道:“刚刚还发病了,就在村口。”

    “就在村口!”

    “一会对着人笑,一会又不理人。”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笑是因为一时想起来要友好相处,一时不理他们是因为我没有力气了,笑不出来……他们是会震惊的,因为一个疯子是不可能有逻辑的,一个疯子不是正常人,最多只算个供人取乐的物件。

    我只得默默嘱咐自己继续沉住气,讲话的时候要一脸正经,离对方不远不近最好。老者确实在等回答,像是要通过一句话判断孩子们说的是真是假。我理智地扯回笑脸,轻声说道:“好得差不多了。”

    很短暂的句子过后,他并没有马上放过我,依旧打量一阵,等到一些人跟他打招呼才开始指给我母亲的方位。

    我依着指向走开,再次听到背后的议论。当时四周的苍蝇有点多,大概闻到了熟饭味。一阵风吹来,臭气就熏进鼻腔。

    “他妈妈是脚踩蜈蚣的人!”

    “有她在,我看这疯病能好。”

    “那可不一定,踩着蜈蚣也能活,是跟老天抢命!”

    “造孽啊,这孩子将来好不了怕是要毁了!”

    “一看就是还会发病的样子,可千万不能住村里!”

    “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原本上山后我的身子发热,有些微微出汗,现在听到一些言论,只觉得背后铺了重重一层冰,不由得顿住脚步,死命地朝发声的地方瞪去。

    发狠不过一秒的事,很快眼神就多了些其它意味,我开始头痛,犹豫是否要赶在露怯之前收回视线赶紧往里屋走。然而众人愕然吃惊都不到一秒,循着众人视线,我转身便见从里屋间走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大伯。

    我在心里盘算,按照情绪应变规律此时应该摆出的表情,大概是先稍稍欣喜再淡淡忧伤。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给出来,他们不会介意。

    在即使只有几步的路程里,还是听到有人在解释“脚踩蜈蚣的人”是什么意思,我加快步子,一边随两位长辈进屋,一边在脑海里回忆某个故事。

    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时母亲随大队修马路,倒鞋里泥沙的时候发现一条蜈蚣也掉在地上。人们一问才知,她从睡觉起来就一直穿着这双鞋,走过几条山道,还修了几小时路。蜈蚣是什么,是毒物啊,结果这条蜈蚣在她鞋子里待得安安静静,她也平平顺顺。这在当时算得上小范围内传说的奇事了。

    小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但再长大一点,就知道蜈蚣不会随便攻击人了。蜈蚣没有要母亲的命,只能说明鞋子码数大,蜈蚣身形小?想到这其中的缘由后,我对后方的声音又释然许多。

    我暗自想笑,可现在不是当着旁人笑的时候,接下来我要去跟“踩着蜈蚣的女人”说话,还有我的姥姥。

    这世上还有她们愿意接纳我,即使我一点也不成功,一点也不成熟。想到这里,我觉得头不那么痛了。

    姥姥曾经交代过自己的身后事,提到不愿意烧成灰,要跟姥爷合葬才行。我当时小,不理解太多人事感情,只天真地问:“埋在土里,之后会只剩骨头?”

    姥姥面色惊慌,叫我赶紧停嘴。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下去。死不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吗?我后来捧着一本菌物书告诉她,只要死后烘干身体,在身体里种上一种菌丝,用塑料包好,过段时间再高温烘烤,身体就可以保存完整。

    她黑着脸摇头:“真要做成这样,不好看吧!”

    其实我希望她问一句“你怎么知道身体有没有完全烘干”,或者问一句“为什么不干脆做成腊肉”。做成腊肉的确是一种好选择。

    虽然她没有问,但是我并不放弃提供其它可能:“我们给身体穿衣服戴面具,用一些生物颜料涂在身上,或者直接套上陶制器皿。”

    坐在一边的我妈听不下去了,当时她手里的针线已经停下来:“去找小朋友玩,别整天搞没用的!你什么都做不成!”

    我站到一边去。保存身体的方法已经经过几千年的实验,结果证明可行啊!

    我当时完全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抗拒,直到后来渐渐长大,一边试过几次用菌物保存小动物,一边开始懂得什么叫区域性保守内敛。

    那时候家里还接过几次投诉,因为我的菌物改造逐渐开始有偿服务,有小孩攀山越岭找过来还乱给钱,给多的自然引起家长追问。我的意志力一直不强,受到打压就直接导致扩张业务永久暂停。

    想想要是再坚强一些,试出最可行的方法步骤,姥姥的身体,真的会保存完整啊!

    我脑子里的回路就这么转了一圈,终于回到眼前。

    礼堂内亲人们异样的神色投到我这里。我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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