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

    眼前少女眸若点星,一转先时的惊慌失措。

    裴倾直视她的目光,却好像忽地被远处的石子击中。

    他平静日久的心湖骤然泛起一丝波澜,即便屹立不倒的理智强行将之阻隔,也免不了那一道道涟漪撞击在千疮百孔的高墙之上,引起不足致命,却又让人实在难罢的震动。

    “你说什么?”

    沈明嫣知道他听清了,可她偏又再说了一遍:“我问裴大人,是嫉妒今日之程延吗?”

    毫无来由的一句话,偏生两人都明白里头的意思。

    无人说话,马车内安静下来,唯有车轮碾过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发出似有节奏又毫无章法的声响。

    盯着那人看了良久,偏他不发一言,沈明嫣原本咄咄逼人的架势,也忽有些泄了气般。

    偏她不肯认输,仍旧不挪开视线去,只是从那人眼眸里先是瞧见一瞬的错愕,而后是探究,而后是几分恼怒,再而后竟是如今有些不可名状的深情。

    深情?

    沈明嫣立时觉得后背袭来一股寒意,她怎么会从裴倾那人眼里看到“情”?这可不是见了鬼了?

    “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是被我猜对了?”沈明嫣终于错开视线去,寻了句话给自己下台阶。

    少女轻垂眼帘,睫毛似蝶翅般轻轻扑扇两下,裴倾似有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可他又强行聚焦视线,让自己发出近乎冷肃的声音来。

    “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

    她好像把裴倾惹恼了……

    沈明嫣此刻回想,方才那一瞬她当真大胆。

    裴倾何许人也,若论此间人心,恐怕非他不能尽知,她却妄然试探,实在是班门弄斧引人笑话。

    只是话都出了口,总不能此刻又当作无事发生。

    于是沈明嫣道:“只是裴大人今日着实奇怪,不知为何偏要与程家表兄作对。”

    “你真当他是你表兄?”

    “既演戏,自然要演得像些,我如今名字是姜嫣,程延自是表兄,又有何不对?”

    裴倾冷笑一声:“所以你席间与他相谈甚欢,也是演的?”

    沈明嫣抿了抿唇:“不然呢?裴大人以为是什么?”

    “那程延心悦于你,只怕并不觉得你在演戏。”

    “裴倾!”沈明嫣重新看向他,“你可知名声一事于女子意味着什么?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我还当沈三姑娘并不在意这般虚名,当初你一心嫁与温谦煜,似乎并未反抗过。”

    “那都是哪年的旧账,现在何必提起。”

    “今年。”

    沈明嫣顿觉无语,她又不是在提问……

    “裴倾,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该配合你的事,我都做到了,我自己的事,难道你也要管?”

    “既还在金州,在徐茂存的眼前,我不管你,若你出了事,又有谁能来管?”

    “我只是买了两间铺子,用的也是我自己的银子,程家表兄只是帮忙寻了一下,以裴大人之智,难道看不出来?”

    “我也只是提醒沈三姑娘,此处是金州,不是上京,你许有些小聪明,只是胆子也太大了些。”

    裴倾重新坐正,那股盘桓在沈明嫣周身的压抑之气顿时无影无踪。

    她终于长出一口气来,始终不明白情势怎么就急转直下,几句话间便又被裴倾夺去了主动。

    只她前世从未见过裴倾如此,一向仰仗的记忆里没有这件事的经历,便让她仍旧不知如何应对。

    她果然,是该离裴倾远些的。

    “陆夫人点名见你,为的是什么事?”

    他再开口时,已然言语淡淡,分毫不见方才的强势。

    说起正事,反而让沈明嫣松了口气,她自袖袋中将陆南霜今日所交之物拿了出来,呈到裴倾面前。

    “我也正想找个机会给你,这是陆南霜给我的,是一张地契。”

    裴倾抬手接过,视线在她指尖停过,而后朝那地契看去。

    “这是她曾经帮助过的一位姑娘家中的地契,当时那姑娘的父亲欠下银子,要用土地偿还,他们便与本地富商商谈,卖地抵债,只是没想到,这地契原本是九亩,卖的时候却少了两分。”

    沈明嫣指了指那地契上表示的数字:“他们手中是九亩,但官府的图册上是八亩八分,因而这地越卖越少。陆夫人说这样的事不只一桩,只是任凭下头的人怎么反抗,到徐茂存那总有法子压下来。她只能将这地契保存,以待时机。”

    言罢,她又小心翼翼问道:“只这一张,可有作用?”

    裴倾将那地契好生收起:“自是有用。滴水穿石,也得先有那一滴水才是。”

    “可我总觉得,便是我们将这拿出来,徐茂存也一定会有应对之法。如今裴大人虽表面与他们同流合污,但那些人未见得就会放下防备。那位梁大人倒是好像与金州这些乡绅不同,可他想必并无可借之势,不然陆夫人也不至于找到我这里来。”

    裴倾看向她:“想不到沈姑娘也并非全然耽于‘表兄’身上。”

    他又提起这茬来,沈明嫣有些气恼地看过去,但见那人似笑非笑,顿觉无语。

    “多大的人了,还说这种话……”她小声嘟囔,可那马车就那么大,总免不得让裴倾听去。

    也不知怎么,听了她几句嗔怪,他心里那堵着的一团气竟好了些。

    “若想寻得证据,之后免不了深入虎腹,徐茂存若从我身上找不到破绽,兴许便会从你入手,从今日起我让裴礼跟着你,一则护你安全,二则,若你有什么发现,也可通过他告知于我,如何?”

    “裴礼不是你的贴身侍从吗?放到我身边,又想监视?”

    裴倾无奈摇头:“新政推行势在必行,可若因市易司建立,彻底清查大梁土地,如今这些豪商许有损失过半者,为了那些利益,他们什么都敢做,我们如今看似面对的是金州这些人,实则上京、建川,乃至不远的青州,都有瓜葛。你既在局中,又是因我而起,我若不护着你,将来如何与沈将军交代?”

    “谁用你的交代……”

    “沈明嫣,我在与你认真说。”

    他语气忽然变了些,沈明嫣抬眼看过去,那人的目光又不一样了,这次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你既见过我的腰牌,就该知道和我相关的不只朝廷,还有建川的人,若我猜测不错,再等两日,这金州必会更加热闹,到时若裴礼在你身边,我也可放心。”

    他果然另有打算。

    来金州前沈明嫣就想过,前世裴倾领着前陈反贼便是从建川一路打到上京,如今他名正言顺来了金州,不正是机会?果然被她猜对了。

    只是此一时,亲耳听到他说出这些来,沈明嫣忽然有了种别样心思。

    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问道:“你那前陈的腰牌,我不知是做什么用,可毕竟危险,就不能丢了吗?你推行新政,不也是为了大梁百姓,若战事四起,你为新政所做的努力,当真还有用?”

    他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像方才一般与她沉默相视。可这一回,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阻隔开来。

    沈明嫣问出口时便后悔了,而裴倾却在看了她良久之后,惨然而笑:“我也并非神仙,有许多不得不为的理由。”

    沈明嫣听得似懂非懂,她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未及开口,便听得外头传来裴礼的声音。

    “公子,已经绕三圈了,咱们还绕吗?”

    沈明嫣原本升腾起的一丝心疼顿时消散无踪。

    怪不得这么久还没到姜府,原来是这人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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