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林寂静,朗月初上,整个行宫浸入一片朦胧的昏昏暮色中。

    远处的马球场传来阵阵喝彩声,大约是那些王孙公子玩闹了一天,见天色渐暗,结束了马球赛,正在笑闹着分彩头。

    陆襄目眦欲裂,整个人呆站在木廊的台阶下,浑身血液发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道依偎的身影。

    若不是一眼就认清了他们二人是谁,光看这一幕,清浅月色下两人站在那里亲密相拥,身形玲珑曼妙的年轻女子和高大俊朗的男人,女子衣裙上的飘带随风轻拂,徐徐撩蹭在男人身上,简直是工笔画也绘不出的旖.旎美好。

    陆襄起先远远瞧见那女子从后拥住大哥时,心里便咯噔一声,祈祷是自己误会看错了,但越走越近,便愈发笃定。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长兄,一个是与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于他而言是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

    阿芙她不是一向不会撒娇粘人吗,从来都是他痴缠着她,原来不是因为她性情的缘故,只是因为她的柔情蜜意都给了大哥!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背叛羞辱他?!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倒塌下去,过去心里几次奇怪的念头好像一下子都有了解释,他再也忍不住愤怒,大步冲上前去,妻子却不知在跟大哥娇声说些什么,两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直到距离他们二人几步远的时候,陆襄浑身冰冷,方才的那股愤怒和想要冲上去向两人质问要个说法的冲动一下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盆冷水浇灭,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不敢……他真的不敢……

    妻子喜欢的是大哥对吗,他不想失去她,但他如何争得过大哥?

    陆襄喉咙发干,眼看妻子又去握大哥的手,终于忍不住心中滔天的酸意和苦涩,又惊又怒地喊了一声“阿芙”。

    令芙刚反应过来这只手不是陆襄的手,脑中嗡的一下,惊觉自己认错了人,慌忙松开,便在陆襄的震惊声中被他一把拉住胳膊,踉跄一下撞到了他怀里。

    还未站稳,两只胳膊便被他死死抓住,被迫面对着他,距离极近,抬眸便看见陆襄英朗的面庞绷紧,泛红的眼眶,隐隐泛着湿润。

    她怔住,愣愣看着这双眼睛,胳膊被他抓得很痛,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失控,到嘴边的解释一下子哑住。

    “你——”

    “逸行!放开弟妹。”

    陆襄手里一空,抬起愤怒的双眸望向大哥,然而未等他质问,却见大哥蹙眉平静解释道:“方才天色太暗,弟妹有雀盲之症,将我认错成了你。”

    是这样吗?

    陆襄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句解释。

    从他有记忆开始,父亲这个角色在生命里就是缺席的,都是由长他六岁的大哥代替了这个角色。

    长兄如父,大哥事事替他考虑,为他操劳,这份恩情,这辈子都无法还上。

    大哥从来不会骗他。

    何况大哥品行高洁,连先帝都赞许他“光明洞彻,不欺暗室”。

    再看看妻子揉着被他攥痛的手臂,陆襄脸色涨红,羞愧难当。

    令芙诧异地瞥了一眼陆寅,见他眉目肃然,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愈发看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若他什么杂念都没有,她方才抱住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提醒她推开她,还有她把他错认成夫君后解释的那句话……

    令芙刚平复下去的心跳一下子又剧烈跳动起来。

    陆襄理智回笼,简直要懊恼坏了,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怀疑大哥和妻子,把他们想的如此不堪?

    陆寅望着弟弟羞愤交加的表情,心中也并非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谁都不知道,弟妹在走到他身后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反应过来,她应当是因为雀目将他认错成了弟弟。

    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戳破她的时机,他需要再忍耐克制一段时间,等案子彻底了结,朝堂之事暂时平息之后,再去想办法让她和弟弟和离。

    然而朝思暮想的女郎用自己温软的身子自后将他拥住时,一切理智都濒于瓦解。

    他知道陆襄去藏书阁后头的花圃去给她采花了,却不知道他何时回来,会不会撞见这一幕。

    但他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内心真实的反应,他不想推开她。

    他承认他卑鄙无耻,贪恋这一刻的温存。

    哪怕是她把他当成了弟弟……

    见陆襄反应如此巨大,陆寅自知这对弟弟不公平,但天意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弟弟,将来他会用能令他想通的方式结束这一切错误。

    眼下,他却只能道貌岸然地向弟弟解释这是个误会。

    “雀盲?”陆襄微微蹙眉,惊讶道,“阿芙,你有雀盲之症?”

    令芙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自己那个丢失的香囊在陆寅那里,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雀盲,就连竹林被蛇咬那天她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是有雀盲症,夫君,我不是有意认错人的,方才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以为是你在这里等我……”令芙忙解释道,她心中有愧,若知道那是陆寅而不是陆襄,她早就绕道跑了,怎么会去抱住他!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声那个“罪魁祸首”,他究竟想干嘛!是真的有证据怀疑那晚的人就是她,要报复回来折磨她吗?

    还好是个误会。

    “我竟不知道这些……”

    陆襄松了口气,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迟疑道:“大哥——你怎么知道阿芙有雀盲症的?”

    陆寅眉心微动,看出弟弟眼里想藏但藏不住的疑虑,不得不撒谎掩饰:“柏生听弟妹身边的女使说的,我恰好也听到。”

    他记得弟妹身边那个陪嫁来的叫做含珠的女使年纪不大,没什么城府。

    陆襄闻言丝毫没有再怀疑什么,含珠的确是个爱说话的,这都说得通。

    夜幕低垂,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陆寅借着夜色将目光落在弟妹身上,见她微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心底轻轻笑了一下。

    也好,今日闹出这么一场误会,弟弟今晚肯定不会有闲心再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等陆寅走后,令芙仍想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正出神,被陆襄小心翼翼揽在怀里。

    “阿芙……”他嗓音微哑,令芙听得出来他想说什么,忙打断他的话。

    “夫君,我没怪你,真的没怪你,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误会。”

    ***

    鹰扬卫比武这日,官家携皇后娘娘一同来观赛。

    比武分若干项,长垛、马射、马枪、步射穿扎……分项评比,最终再由官家亲自拷问兵策对答。

    这次来寿山行宫伴驾随行的诸人悉数到场观这一场比武,鹰扬卫中的儿郎好些都是官宦出身的子弟,家世没得说,经由今日的比武,又能辨出才能高低,因此好些贵妇人带了家中待嫁适婚的女郎来,算作是相看郎君。

    高舒光坐在皇后身侧正哄着大公主玩,忽听得皇后小声唤她。

    “舒光,全上京最出色的儿郎都在这儿了,先前科举琼林宴,你嫌人家文弱,今日好好看看,有没有相中的郎君。”

    高舒光闻言笑容一敛,“阿姐,我说了,我不嫁人。”

    皇后正要再劝几句,却见妹妹将大公主交给宫女照顾,起身朝她和官家行了个礼,“官家,娘娘,舒光去那边看看。”

    不等皇后出声拦住她,便径自离开。

    令芙今日和先前几个因为香馆生意与她结识的女眷坐在一处,正陪她们说笑,转眼却见高二娘子走了过来,问她能不能坐在一处。

    令芙心里其实很愿意和这位高娘子交识,听闻她的一些事迹,心底对她颇有好感,有种同道中人的亲近感。

    但想起陆寅之前对她说的,要她离高娘子远些,又有些犹豫。

    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高娘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要疏远,大抵是因为传言中高娘子对他有意的缘故吧,那似乎也没什么,她只是他的弟妹,又不能为他的婚事做主,影响不了什么。

    于是笑着和她坐在了一处。

    不远处的陆寅一直默默看着这边,见高舒光走了过去,弟妹毫无防备与她说笑,眉头一皱。

    一直到比武结束,高舒光与令芙道别告辞,回去的路上,突然被陆寅拦住。

    她笑道:“陆大人找我?有何事?”

    陆寅冷冷看着她,“有没有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但别打她的主意。”

    高舒光道:“什么别打她的主意,陆大人,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陆寅不想多和这人多说什么,“你派人跟着我的事,以为我不知?高舒光,我不欠你什么,你好自为之。”

    ……

    夜宴散后,浴房中哗啦一阵水声,陆襄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从里面出来,却见床幔低垂,妻子似乎已经歇下了。

    他轻手轻脚掀开纱幔,借着烛光看她的恬静的睡颜,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阿芙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不应该再和他庆祝一下自己比武拔得头筹吗?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她在装睡,蝶翼般的长睫微微轻颤。

    他心中积攒多日的酸楚和患得患失的一下子涌了出来。

    自从藏书阁那天的误会之后,妻子似乎更加沉默,不愿与他多说话了,陆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其中的尴尬。

    也是顾及大哥就住在隔壁,他也不敢放开手脚在榻上取悦她,向她赔罪。

    本想趁今日他赢了比赛,兑现之前对她的承诺之后再哄哄妻子的……

    令芙在比武后的夜宴上喝了几杯酒,但她酒量尚可,并没有醉,只是回想起宴上无意间对上陆寅透过人群向她投来的目光,心里便乱糟糟的。

    她察觉到陆襄在低头看她,正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睛,微凉的唇却已经落了下来,带着几分试探和小心翼翼,温柔而缠.绵的含住了她的唇.舌。

    她被他带着沉陷进去,仿若置身烟雾渺渺的潮湿春夜,身体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让她完全无法拒绝。

    他们是夫妻,他主动示好想要破冰,她当然是愿意的。

    薄薄的寝衣被扔出了帐外,她主动回揽住丈夫的肩,闭上了眼睛,陆襄却停了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阿芙,你爱我吗?”

    令芙没反应过来,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爱……什么是爱,她根本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然而陆襄却执意想寻求一个答案,填补心里的整日患得患失的不安,见她沉默,他心里一空,又换了个说法:“那阿芙心里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令芙还在思考两者的区别,陆襄却埋首在她耳尖咬了一口,“有的,一定是有的……”

    他自顾自为自己定下一个能够抚平内心的答案后,令芙却陷入了茫然,轻闭上眼睛,想投入进去,但却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脑子里乱乱的。

    窗外幽静无声,月色朦胧落在窗边,隐约能瞧见轻晃的烛光落在窗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

    她闭着眼睛,却恍然像是看到了那双令她忐忑闪躲的深邃眸子,一会儿是敬茶时居高临下的注视,一会儿是南山大雨中如淬寒光的眼神,一会儿又是今晚隔着众人的阻挡朝她投来的遥遥一瞥,似乎有什么她没抓到的念头一闪而过。

    但那双眼睛仿佛就在隔壁那堵墙边直直看着她,看着他们……

    无端的羞耻漫上心头,恍惚间身.躯轻.颤的感觉又像是与泉州那晚在他掌下的颤.栗重合到了一起。

    她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

    一墙之隔,陆寅仍未入睡。

    他极力忽略墙那边遮掩不住的窸窣声,额角青筋凸起,用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他们在做的事情。

    他当真有耐心等下去吗?

    他当真能不在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她以伯媳相称吗?

    心里有个声音似乎在嘲讽自己。

    “陆秉行,你太高估自己了……”

    耳边声音未歇,陆寅猝然睁开眼睛,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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