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哗啦”一声,院子里一丛芭蕉被倾盆的大雨压折,狂风一卷,便倒在了地面的积水中。

    窗口的一盏烛灯,也渐渐明暗不定,最终在眼前熄灭。

    卧房里的声音似乎平息下去了。

    然而陆寅耳边血液的嗡鸣声和眼前的空白却仍旧未消散,他保持抬手准备敲门的动作,僵直着站在原地,将里面那场年轻男女直白而热烈的欢.爱完整的隔着一扇门听了下来。

    明明是冷湿的雨夜,血管里却流淌着几欲爆裂的滚烫,冷风扑面,斜斜的雨丝几乎要将他的后背全部淋透。

    忽冷忽热,胸腔中涌动着一股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悔意,而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便被掺杂到一起变得灼痛,身体的某处不受控制着做出最原始的反应。

    抬起的那只敲门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攥得手背青筋暴起。

    没人知道他用尽全部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一次又一次想要敲门打断的疯狂念头。

    宦海沉浮七载,即便是当年跪别恩师杨公,抛却自己过往的一切外放西南,他也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一面。

    老师给他取字秉行,是希望他做个秉心守正,志节清远的真君子。

    可他如今在做什么?

    陆寅盯着弟弟卧房紧闭的门扇,头一次在心底对自己迸发出无以复加的厌恶和憎恨。

    屋瓦上汇聚的雨水成串从檐下坠落,雨势仍不见停歇。

    原本暗下去的窗内,忽又燃起了一只新烛。

    烛火荧荧,芙蓉锦帐内,影影绰绰,一阵窸窣声过后,又响起一阵呢喃私语,漫漫的雨夜,又重新弥漫起绮靡的气息。

    手心一阵刺骨的裂痛,陆寅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只药瓶已经被他攥裂,鲜红的血渗进旧伤的纹路里。

    陆寅感觉不到伤口有多痛了,他闭了闭目,呼吸急促到快要压过心跳。

    猛然睁开眼。

    必须离开,现在就走。

    来时的那把伞不知被丢在了何处,从弟弟做婚房的新院,到他自己的院子,一路夜幕茫茫,幸好无人看到他的狼狈。

    他走得很快,浑身被雨浇透。

    柏生正纳罕大公子今晚去了何处,将近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正要去门房处问问,却见一道融于夜色的玄衣身影踏雨而归。

    柏生心里一惊,从未见过大公子这幅模样,一时间不敢上前去,眼睁睁看着他脸色冷沉,一语未发,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

    衣襟湿哒哒被淋透,那只属于弟妹的香囊仍紧紧贴在胸口。

    他倚在门边,定定站了片刻,伸手取出那枚香囊,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到桌边的烛台旁,慢慢引燃了香囊的流苏。

    最后一缕流苏化成灰烬,火苗就要触到香囊时,一只手猝然将烛台打翻在地。

    ***

    炎夏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一早雨便停了,可令芙万万没想到,初尝人事的年轻男子食髓知味,如此难缠。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陆襄每天都是早早回府,次日清早要拖到她佯装生气把他踹下床去才磨磨蹭蹭肯离开。

    这天一早,令芙惦记着替高二娘子的法会准备的香材到了码头,她必须亲自去看看,正要喊女使进来备水梳洗,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拖回了帐中。

    “夫君……”她忍着不耐烦,试图掰开他的手,“早些起来吧,官家不是过了法会就要去寿山比武吗,你不练了?”

    陆襄头靠在她怀里,闭目享受着最后一丝余韵,笑道:“阿芙你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一整个白天都看不到你……”

    令芙脸色冷下来,她万万没想到陆襄这么粘人。

    她伸手戳他,忿忿道:“还不够吗?我虽不懂打打杀杀,却也知道再好的本事不练也会生疏,鹰扬卫最近不是很忙吗,你前几日懒怠也就算了,今天给我老老实实回去,该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陆襄闻言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别人不知道,阿芙你还不知道你夫君?你放心,等比武那日,我一定把头彩赢回来送你。”

    令芙脸颊一烫,伸手锤他,也不顾他再以男色相哄,撇下他叫女使进来梳妆。

    还有两日便是法会,高舒光大概是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只叫了几个宫里尚仪居的女官与她商讨过,今日是最后一批香材要从码头运来上京,其中有几味香中珍品,她想借由这个契机,若是能入得了皇后娘娘和大公主的眼,得几句赞赏也是好的。

    心里盘算着出门的事,令芙匆匆就要往外赶,却被陆襄跟上来叫住。

    “我送你去码头,然后再回卫所。”

    他当真是片刻也不想离开她,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

    令芙还能说什么,任由他牵过她的手,带她朝外走。

    路过花园时,她叫他松开手,光天化日之下,一路上路过的女使和小厮见了他们都悄悄低头笑。

    陆襄挺直胸膛,笑嘻嘻道:“怕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们看就看。”

    话音刚落,手却被令芙一把甩开。

    刚要追上去再牵住,一抬头,却生生遏住脚步。

    “大哥……”

    令芙亦是心里一紧,再见到陆寅,她倒已经不那么紧张忐忑,只是想到陆襄接连几日早归晚走,恐这位严厉的兄长猜测出什么原因,怪到她头上。

    她乖巧地跟在陆襄身后,上前去拜见。

    “大哥安好。”

    悄悄抬眸看去,只见陆寅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的停留,而是看着陆襄,冷冷道:“你随我来。”

    ……

    “大哥,我今日还要回鹰扬卫——”

    陆襄跟在他身后,心虚道,“大哥有什么事,要不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脚步猛然停下,下意识伸手接过陆寅扔过来的一把弓箭,倒退一步,茫然看向他。

    陆寅面色冷淡,自己也拿起一副弓来,挽弓别箭,抬起眼帘,对弟弟道:“你人生中第一把弓,是我亲手做的,你的箭法,也是我亲手教的。”

    “逸行,十几年过去了,为兄弃武从文,也舍了出关做使节的机会,最欣慰的就是培养出你这个阿弟,鹰扬卫里拔头筹。”

    陆襄闻言,心中涌过阵阵感激,想起自己这几日贪恋温香软玉有些懒怠,知道大哥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叫住自己说这些话,又是一番羞愧难当。

    但自己并不是偷懒跑回来的,他样样比试都是第一,自信满满,绝不会丢大哥和官家的脸。

    “大哥,我——”

    陆寅不等他辩解,弓拉满,手一松,箭正中靶心,轻轻松松。

    陆襄睁大了双目,差点没反应过来。

    “其他的我不如你,唯独射箭这一项,我从不曾放下过,”陆寅收回弓来,看向弟弟,“你有多久没跟我比过了?”

    陆襄深吸一口气,心里惊讶之余,也跃跃欲试,想向大哥证明自己如今的弓法也绝不在他之下。

    日头渐升,光是站在太阳底下就发汗,陆襄干脆像是在卫所里那样,脱下上衣再拿起弓,想好好表现一番给大哥看。

    一边站在太阳底下拉满弓,一边想,阿芙要是没走就好了,正好看看他和大哥的比试。

    他虽然不想承认,但心底的确隐隐藏着难以启齿的醋意。

    他总觉得大哥比他更能吸引妻子的目光,也比他与阿芙更般配……

    陆寅心中躁郁,知道弟弟这几日的早归晚出的行迹,不用猜也知道他关起房门和弟妹耳鬓厮磨在做什么。

    今日乍然撞见他牵着弟妹的手一起出门,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把弟弟拦住叫来这里。

    挫一挫他的傲气。

    不,他是为他好,想叫他不要沉湎女色,上进些。

    对,是为他好。

    然而抬眸看去,炙热的阳光下,弟弟因拉满弓而肌肉贲起的背上,布满了指甲留下的红痕。

    陆寅眸光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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