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暂未找到一个完全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去解释今早杂乱的心绪,恰今日官家有召,陆寅也不再去想这些琐事,入了宫。

    官家与他也算年少相识。

    先帝子嗣不丰,中年丧长子,晚年丧幼子,在位的最后那几年里,太后和昭庆长公主母女把持朝政。即位的人选本该从接连调入上京的几个皇室宗亲里选择,可那一辈的几个王爵宗亲皆已近不惑之年,膝下皆有子侄,这在长公主眼里无异于是巨大的威胁。

    长公主与其夫不愿交权,更不愿见到宗亲入嗣后改换皇室门庭。

    恰逢陆寅的恩师杨既同变法之事随着先帝病重而耽搁下来,遭派系排挤、辞官归乡,陆寅作为其最得意的门生,趁此暂退中枢,远离上京立储之争,外放西南。

    而彼时的官家,还是刚刚承嗣父亲王位,远在西南偏远之地的少年藩王。

    后来常有人说陆寅如何深谋远虑,这份从龙之功不是一般人有眼界能得到的。

    也有人说他玉面君子狡诈心肠——这话自然是长公主一派所说。

    陆寅去往西南后结识了当时的官家,而那时的长公主也在犹豫要不要另选一个好拿捏的皇室宗亲入嗣先帝名下继承大宝。

    若不是因为陆寅与官家交好,长公主不会注意到那个少年藩王。但其实只有陆寅知道,他与官家结为好友,有意扶持官家上位,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完成老师的毕生所愿。

    长公主与温国公以为可以拿捏住一个在京城毫无根基的少年帝王,然而官家藏锋多年,自有迂回的手腕。一继位便召回了陆寅的恩师杨既同,再拜为相,将中断数年的变法再次推行下去,利用派系之争平息政局,将长公主手中的权势收回了大半。

    细论起来,陆寅和官家是一路人,利益是真的,但那份一见如故的欣赏也是真的。

    旁人对他如何评价,都不重要了。

    上至皇位之争,下至宦海浮沉,权势的纷争不曾有一日停息,但他始终记得老师对他说的话。

    为人臣,忠君忠国,为的不是高官厚禄、名传史册,归根到底,是为了天下社稷。

    ……

    “秉行,朕为人父,小女染病这几日才焦忧不安,怎瞧你也脸色沉沉?”

    官家召他与几个大臣议事,散后又邀他下棋,见陆寅迟迟不落子,开玩笑道。

    陆寅垂眸笑笑,抬手落子,温声道:“陛下就当是臣也挂心大公主的病吧。”

    官家嗤笑一声,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玉罐中,起身在窗前踱步。

    台面上摆着一只狻猊香炉,宫人刚刚换过香饼,淡似无雾的袅袅香烟四散开,其中一味龙涎为香中珍品,大多供于御用。

    官家盯着那香雾,忽想到了什么,回身道:“先前你去泉州那趟,案子后来交由了刑部审理,昨日张其昌呈上结案文书,朕瞧了瞧,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听到泉州二字,陆寅眉头轻轻一蹙,旋即恢复了神色,指尖轻轻在棋案上点了点:“陛下之忧,也是臣的疑惑,只不过臣可以顺路南下督办贪腐案,却插手不了张尚书的刑部。”

    语毕,抬头望向官家,轻轻笑了笑:“官家也知道,张尚书与臣的老师久有嫌隙,此事若再经由臣之手,恐难以服众。”

    那道目光一如既往存着臣对君的恭谦,但陆寅没有绕弯子,有话直说,有一份知己好友的默契在里面。

    官家却心中一凛,他登基已然三年之久,单论长公主一派已无法挟制于他,然而当年为他平息政局的变法,却逐渐在他心中动摇。

    聪明如陆寅,自然能觉察他的心思。官家自今年起,已提拔过几位与老师政见不合、在先帝那朝时反对过变法的臣子……

    官家默了默,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而说起陆家的家事来。

    “先不说这些,再过段时日,朕打算令鹰扬卫比武,去寿山赛一场,今春多事,不曾举办春猎,这次也一并补上……三郎一直被你关在家中思过,已经不少时日了,既然已经娶亲了,就叫他早些准备起来,到时候千万别输了永安侯府的脸。”

    陆寅听出官家暂时不想挑明,便也顺着他的话不再提与变法推行有关之事,闻言笑笑:“有陛下这话,三郎怕是今晚就练起来了。”

    ……

    出宫后,陆寅还有政事要处理,叫来身边的随从柏生回府提点三郎,将官家的话转达给他,却不料过了一会儿,柏生从府里回来,说陆襄不在家。

    陆寅正提笔写着文书,不曾抬头,随口问道:“去了何处?”

    “禀大公子,门房说早晨三少夫人乘车出门后,三郎君也带了竹生出了门,看着是一前一后往西街去了。”

    柏生话毕,便见一直专心处理公务的大公子微抬起了头,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

    柳家在上京的产业不算多,码头的船倒是不少,从运河往来,将泉州的商队出海得来的香料、药材等运来上京,这些东西大都是有人接手,只有几间铺子是柳家自己经营的。

    先前令芙不在上京,阿娘和祖父那时也鲜少来此,铺面交由掌柜经营,账目不清,监管也难办,更何况铺面的流水只能占点零头,大可不必花心思在这上头。

    但令芙既然已经嫁来上京,那几间铺子自然要好好经营起来。

    泉州的家业是祖父攒下的根基,虽然已不如从前,也算还能支撑,但仅仅维持现状绝非她想要的,更不是阿娘想看到的。

    自祖父去后,泉州不少商户眼热柳家,欺负阿娘一个女子接管家业,又不满祖父是外来之人,觉得柳家侵占了他们的财路,明里暗里与市舶司里的人勾结打压阿娘。

    令芙执意要嫁来京城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仰仗陆家的名望,叫泉州那些人有所忌惮,更是想走出泉州,完成祖父和阿娘的遗愿。

    ……

    “娄掌柜,你当我是傻的不成?你口口声声说这些料子都是你亲自盯着卸船储藏起来的,可你是不是忘了,不说最贵的白奇楠,所有奇楠香都沾不得水,从泉州运来的时候都走的陆路,哪来的船?”

    纤细的玉指每捻过一页账簿,几个掌柜杵在一旁便在心里哆嗦一下。

    谁能想到接管柳家家业的这个小娘子嫁入永安侯府,不安安心心当她的侯门少夫人,成婚第三日就上门查账。

    令芙心里憋了一股气,又翻完了一本账册,回身丢给含珠:“拿回去再看。”

    含珠怀里抱了一沓账簿,还只是今年不到半年的量,见那几个偷奸耍滑中饱私囊的掌柜个个坐立不安,偷偷笑起来。

    等令芙叫人把铺面锁上贴了条封,含珠忙凑上去道:“小娘子,眼见天都要黑了,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令芙今日累得腰酸背痛,抬头看了眼天色,的确是不早了,刚想说回府,眸光却闪了闪,拉住了含珠。

    早上出门时被陆襄叫住耽误了些时辰,来收验铺子时便匆忙了许多,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她们。

    她本想问含珠有没有发觉,却见这丫头指着不远处的糖面人儿摊子给她看。

    令芙被她气笑,叫人买了一份糖人儿来给她。

    含珠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感动得险些要哭出来,她就知道她家小娘子最疼她了,什么三郎君大公子都是比不上她的。

    ***

    令芙回府后,本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却被告知老夫人已经歇下了,她便回到自己院子里翻带回来的那些账簿。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陆襄分明是等着她说一起出门,但她没有答应,之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不见他回来。

    初入暑夏,风吹动蕉叶沙沙,隐约能听见窗外廊下有女使走来走去。

    她朝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书房里没有点灯,陆襄还没回来。

    一直到亥时都过了,令芙沐浴梳洗过,打算睡下,听见过来铺床的含珠皱着眉嘟囔:“三郎君看着是个好的,才成婚第三日呢,竟然夜半不归!”

    含珠铺完床便走了,令芙心里闷闷的,这人早上还一副贞洁烈男把心剖出来给她看的模样,大晚上的也不知去哪儿了。

    正胡思乱想着,窗外传来一阵声响,她眉心一跳,举了一盏烛台打开门,便见陆襄坐在卧房门前的台阶上,闻声回头看向她。

    令芙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双颊微微泛红,歪着脑袋看清是她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走近了,才闻到一股酒气,皱眉站到他面前,正想质问他几句,却见陆襄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糯米纸包着的糖人儿来,递给她。

    令芙微微一怔,也忘了接过来,看了看糖人儿,又看了看他,秀眉微蹙,顿时明白过来。

    “白天跟着我的人,是你?”

    陆襄却已经有些醉了,见她不接糖人儿,眼眸里的光亮都暗了下来。

    “你不喜欢吗?这个可比你白天买的那家好吃多了,小时候我经常偷偷跑去给宜之买,她说这个最好吃……”

    他似乎有些委屈,执意要把糖人儿塞给她。

    “真的,只有到了晚上州桥才有卖。”

    令芙抿唇,原来他白天偷偷跟着她出门,把买给含珠的糖人儿当成了她想吃。

    还算有心……

    抬头却见几个女使好奇地看向这边,令芙担心他喝醉了继续说胡话,叫人把他扶进屋去。

    陆襄不知是不是酒量不行,身上的酒气很淡,人却一沾上那张矮榻就跟睡着了一样。

    令芙坐在他身旁,转了转手里的糖人儿,低头看向闭眼若眠的陆襄,戳了戳他,问道:“你怎么喝酒了?”

    面色微红的少年闻声微微抬起了眼皮,乖乖答道:“路上遇到几个鹰扬卫的好友,非叫我请客……”

    话还没说完,眼睫便轻颤了几下,又合上了眼睛。

    令芙哼了一声,继续戳他:“那你就喝成这个样子?夫君?陆襄?”

    却没有回应了,睡着的陆襄连白天面对她时努力装出来的凶巴巴的样子都不见了,安安静静的,烛光落在高挺的鼻梁留下淡淡的一片阴影。

    大概是这副模样太过养眼,令芙鬼使神差般微微俯下身子,凑过去,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剑眉。

    他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令芙胆子便也大了起来,手指沿着他的眉尖落到鼻梁上,像是比照着烛光再临摹一遍。

    然而还不等她收回手,陆襄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她看到他眸底有似有光在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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