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一)

    刘琬死了。

    她死后没见到母后,没见着兄长幼弟,就连傅不绰都没见到。

    她就像一阵风,吹啊吹啊,飘到了大江南北。

    刘琬见到了北地匈奴几次的进犯,见到被烧掠一空的家园,见到了横尸百里的郡县。

    有一辆汉制的马车出现在了贫瘠的黄泥路上,马车后头跟着上百头拉着箱子的骡子。

    箱子内是各类器具、药材、农作物都是作为嫁妆,一同进入草原。

    马车中是一位华服女子,面容清秀。

    婚嫁这样的喜事,她却是一直捂着嘴角,不敢哭出声。

    她身上一件嫁衣,手中又捧着一件。

    身上是皇家公主的规格,手中是母亲织的祝福。

    又要和亲了,踏至此处的汉家女子,皆是自此一去再无归期。

    刘琬不忍心,又无力做些事情,只好离了此地。

    她又被吹走,见到了乡里赶集的百姓,还有赤背在黄土地上耕作的农人。

    几个小儿闹着,将天子的功绩编成一首童谣。

    再被一吹,有两个小女孩头上插着新开的花,有模有样地对着黄土,拜高堂。

    刘琬到的时候,这二人正在争吵。

    “不!我要当信阳公主,你做驸马。”

    “不行!上次你当过信阳公主了!”

    刘琬乍一听闻,被吓得差点被吹散了。

    她和傅不绰有什么事件好被传颂的?

    这俩小女孩有了定论。

    “好吧,那这次你当信阳公主,下次我当。喏,花花给你戴。”

    “嗯嗯,我下次一定会把自己的长命锁从阿娘那拿过来。”

    不是模仿谋逆的事,刘琬放下了心,又让自己被吹走。

    她和傅不绰的婚事是极其铺张的,这百里红妆被人们津津乐道不奇怪。

    况且这儿是齐地,这儿大多数百姓见过当初的盛况。

    既然到了齐地,刘琬便有意朝着齐王宫去。

    可到了宫门口,她又不敢进了。

    一方面,物是人非是必然,她见了只会感时伤怀。

    另一方面,是皇帝年前始巡天下,月前才落脚了齐王宫。

    刘琬自死后,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少部分时间是在这人世无拘无束的四处飘游。

    于她而言,自刎于街头不过是几日前发生的事,可凡世早就过了几十年。

    父王老了。

    刘琬能认识到这件事,却不能亲自去面对他。

    一个人对年迈衰老者总会心存怜惜。

    她依旧恨着那位薄情寡义的父亲,可又清楚见过这些年父皇治理下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可母后能如她一般,在尘世逗留片刻,应该也是恨极了父王。

    这时宫门大开,两列宫侍疾走而出,出城门后,迅速登上了马匹,各自向四周大地驰骋而去。

    出什么事了?

    “山陵崩!”

    负责在齐地奔走的宫侍纵马在街上,高声呼喊着。

    “山陵崩!”

    大臣、百姓皆出家门,朝齐王宫方向,磕头拜首。

    狱中囚犯朝东跪下哭嚎。

    好多人都在哭,为了他们的君父,为了她的父王。

    刘琬被吹散了。

    宫门前的地砖凭空出现一滴泪渍。

    刘琬此生最后一滴泪,是为了她最憎恨的人。

    是的,她谋逆时,满腔的愤怒和不解,满心满眼只有母后兄弟,却一直没问清自己所求为何。

    眼下,刘琬后知后觉。

    她只想听到父王的一句后悔,她并不想让父王死去的。

    可这句“悔”她没听到,先是山陵崩的消息传来。

    长安城内几位年轻的皇子争斗不休,无人想起还躺在齐王宫的先帝遗骸。

    有人追封了她的母后,有人又起兵谋逆。

    百姓依旧为着生计奔波。

    这下该去阴间了吧。刘琬已经没有力气去管她父皇死后的那些是是非非了,她接受了自己这一生。

    *

    刘琬在黑暗中没有方向地行走了许久。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后,忽然的,她眺望至一缕白光。

    白光处,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双臂双腿坦荡地露在了外头,两手放在了身前,手指上下飞舞着,还有一只脚高高翘起,踏在一旁。

    她身前还有一面荧荧有光却不似铜制的镜子。

    刘琬虽然觉得这位姑娘奇怪,但考虑有可能见不到别的孤魂野鬼,还是选择了上前询问。

    “这位小姐,本宫……我是刘琬。”

    这位姑娘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

    既然如此,刘琬歇了她的心思,转而开始打量着周围奇怪的陈设,却无意间瞥见了那面镜子。

    镜子上密密麻麻有许多陌生的文字,还不断滚动着。

    她发现自己虽不认识,却能通晓其中含义。

    “齐王痛苦地想,他这一生错过了最爱他的女人。如果没有他一时的念头,也不会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刘琬读出上头的文字,面色有些难堪,“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会爱护发妻,保护孩子们。”

    前头一些描述,正是几个时辰前,她亲眼所见的场景。

    甚至再往前瞧,还有她和傅不绰双双死于刑场的描述,虽然只是旁观者看来的几句话。

    “寡人独妍娘一人为挚爱,妍娘你等着寡人,寡人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光明正大入住椒房殿。齐王深情地道。齐王后美目含泪,却是点了头。”

    刘琬只是想着文字里头的内容,就像是迎面被人砸了一拳。

    母后闺名为崔妍君,而妍娘只有父王和祖父祖母私下称她。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母后又怎么会答应父王这种妥绥伎俩?

    她从前是不信巫蛊厌胜之术的,但这人倒像是有几分能耐。

    她又上前,想要拉着这位姑娘问个究竟。

    那姑娘往后伸了个懒腰,避开了她的手,口中道:“古早虐文真难写……困了。”

    她又抓了抓头发,将两脚一踢,嚎了一声:“啊啊啊!不行,得日更。”

    刘琬明白了,这位姑娘是在记录一个子虚乌有却以她母后父王为主人公的故事。

    她隐隐有些担心,不由自主地上前将这个故事看到底。

    父王依旧会碍于朝臣势力,将母后放逐掖庭,把兄长的妻儿设计除去,甚至连幼弟也未能保住一身健康之躯。

    刘琬匆匆瞟过另外几行字。

    母后会在二十几年后凤冠霞帔再次嫁给父皇,入主椒房殿,被称为一代贤后。

    兄长将继承皇位,幼弟逍遥富贵一生。

    笑话!刘琬气急败坏。

    将你伤得体无完肤,就为了所谓大义,最后施舍一点无济于事的怜悯,就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

    刘琬望向那位奇怪姑娘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冷意。

    若父王这样行事,就更可憎可恨。

    母后只会为了她至亲至爱之人委曲求全,绝对不是为了男女情意。

    刘琬厌恶地看着那些描述着母后哭来哭去的句子。

    兄长少则慧,又怎么会被父王大臣傻傻哄骗摆弄,毫无血性。

    幼弟更不是像傅不绰般只知富贵享乐的人!

    刘琬一顿,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子心虚来,迟疑地回头,想要从这些文字中寻找有关傅不绰的蛛丝马迹。

    越找越心惊。

    刘琬咬着牙,轻语,“短命鬼……不是让你长命百岁吗?事事要与本宫作对!”

    傅不绰将死于二十一,和前世相同。

    不同的是,前世因她而丧,这个故事中却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因病”。

    然后她这位信阳公主便笑着与人结新欢。

    可笑,可笑。

    她刘琬何曾是这种冷心无情的人。

    就算不会为他守寡,但也不至于人一没就转头找了下家。

    守寡?

    刘琬又犹疑了……若真再来一回,她会选择又一次嫁给傅不绰吗?

    为何她下意识就想到了守寡。

    那缕强光骤然向她扑来,刘琬强忍着刺眼,依旧目不转睛地盯那处瞧,想要将一切变化尽收眼底。

    年轻的姑娘忙手忙脚的不知在摆弄什么。

    蓦然,她似有所察,偏了偏头,直直地看向了刘琬。

    刘琬还没怎么说,那位姑娘先被吓得一跳,然后将指尖颤颤巍巍地朝向她。

    “刘琬!你是信阳公主。那你的母后就是我的虐文女主!”

    毛毛躁躁的姑娘发现了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刘琬还有满腔不解未问,光线已经急剧膨胀,彻底吞噬了她。

    好像那个姑娘又道了一句话。

    “靠!灵感来了,我的新坑!”

    *

    山间荒野,廖无人烟。

    空地上有一只野兔立起身子,耳朵一动,迅速溜进了灌丛。

    不过几息后,三匹黑马率先疾驰而来,踏起飞尘洋洒。

    紧跟在后头是木轮滚滚的马车,正从齐地赶往长安。

    “王后,奴婢来做吧。”

    崔妍君摇了摇头,将湿帕子接过亲自拧干,轻轻为怀中的少女拭着汗。

    “待会就到了盖县,奴婢叫人去请位大夫,先为公主瞧瞧。”

    “再把狸儿叫来!”崔妍君又嘱咐一句。

    她如今见不到自己的孩儿们,便容易想东想西的,就连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挪了位,闷沉沉的,从里到外都难受得很。

    而琬琬上了路就昏睡不醒,世子还在齐地,幸而还有幼子狸儿跟在身边。

    崔妍君忍不住将少女紧紧搂在怀中,同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一般。

    “琬琬,母后的琬琬……苦了你。”她泪如雨下。

    刘琬迷迷糊糊醒来时,发觉自己被人抱在怀中。

    这个怀抱很是暖和柔软,带的香囊亦是熟悉的清净气味。

    俄顷,刘琬伸手,将自己深深埋入了这个怀中。

    “娘……”

    是母后。

    刘琬泪如雨下。

    “母后……母后。”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