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容元胤在昏沉中仿佛又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像是被溺毙在深潭之中的痛楚让他呼吸困难,肩上的伤口好似要将他浑身鲜.血抽尽,他在血.液从身体里淌出的过程中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掌心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变凉。

    压在容元胤身上的是他叫不出名字的侍卫,他的喉咙中翻涌着嘶吼出野兽一般痛苦的咆哮,殷红的血自他的口鼻中缓缓流出,蜿蜒如小溪。

    可他至死也没松开仅仅抱着容元胤的手。

    “殿下,你要……逃出去。”侍卫的胸膛用力地上下起伏着,呼吸十分粗重。箭矢射穿了他的身躯,他还在大口吐血,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在生命即将结束的尽头保持片刻清醒,“只有出去了,才能、才能……咳咳咳。”

    才能怎么样,侍卫在阖眼前也没能说出来。

    侍卫的血顺着脖颈淌进容元胤衣领中,他被冰凉而粘腻的触感紧紧包裹住,感受着保护住自己的怀抱逐渐从柔软变为僵硬。

    容元胤的眼泪淌了满脸,却死死忍住不敢出声。他拼命给侍卫擦拭着脸颊的血.水和脏污,想要看清侍卫的容貌,可这张脸上尽是伤痕和血.迹,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抬起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十指已然被血.水浸透。

    容元胤再也忍不住,抱住侍卫的脖颈失声啜泣起来,“……我怎么出去,怎样才能出得去。”

    今夜之前,他是阙京中最为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今夜之后,他的人生飘摇无定,再无人为他遮蔽风雨。

    侍卫压在容元胤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在箭雨之下做了保护他的盾,尸.身本是令人恐惧的存在,却在这个时候为他筑起了最坚实的堡垒。

    而容元胤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明明可以自己逃出去,却用命护我。”容元胤声音哽咽嘶哑,泪水干涸在脸上,“我是越王府仅存的希望,王府上下的血债,你们所有人的血债,我终有替你们尽数讨还的那日。”

    他分明是最倨傲清贵的性子,平日里连衣摆之上的一点尘土也不能忍受,此时却仔细摩挲着侍卫脏污不堪的脸颊。

    可惜在这么多年的梦境里,侍卫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

    容元胤的血顺着指尖滴落,蜿蜒流淌到了一处,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还是侍卫的,亦或是从周围不断倒下的尸.体.中淌出的。

    这些流淌在地面的血液骤然像沸腾的岩浆,看不见尽头的血海翻涌着要将他吞噬。

    容元胤在窒息痛感的驱使下本能地拼命挣扎起来。

    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陷入这个痛苦的梦境中,他明白自己反抗的举动就像螳臂当车一样愚蠢,因为即便他再如何奋力挣扎,最终的结果都只会是被无尽血海一口吞噬。

    可是一遍又一遍清醒地感觉着自己逐渐被溺毙的过程真的太痛了。

    他太痛了。

    明明光亮就在头顶,只差一步之遥就能冲破束缚,可惜每次他的指尖都只能堪堪停在那层朦胧的光影前,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

    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耗去容元胤大半力气,他越是挣扎,窒息的痛感就如同织网一般将他缠绕得越发严实。

    容元胤蜷缩起身体,胸.腔中疼得像是脏腑都翻搅在一块,逐渐令他失去挣扎的力气。

    他慢慢闭上眼,感觉到身子正在缓缓下坠,就要一点点沉入深处。

    忽然传来一声宛如惊雷的巨响,侍卫临死前痛苦的低吼声遥远却又清晰地响在耳边。

    容元胤突然精神一振。

    他的父母、兄长,还有那个以身躯为盾护他逃生的侍卫,他们用性命换他出险境,不是要他这样狼狈地死去。

    他绝不能将命丢在这里!

    容元胤重新试图挣扎着向上游去,伸手去抓那束近在迟尺的光。

    他在梦境里一次次拼尽全力却又希望落空的失望中本已变得麻木,可是在这次伸手时,他触到了全然不同以往的温度。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容元胤在混沌不清的梦里切实抓到了温热的触感。

    他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了过来。

    “不要乱动。”容元胤听到身后有个冷淡的女声道。

    他还没从梦境中的混乱里完全抽离出来,一时摸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一低头却发现刚才梦中温热的触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掌。

    他将这只手当作浮木紧紧抓在掌中,这点温度成了这么多年来他被困在梦中唯一的救赎。

    “既然醒了就把手撒开。”洛意浓一只手被容元胤紧紧抓着不放,坐在床前单手给他上药的动作倒也不受影响,抬头轻轻瞥了他一眼,“你还想抓到什么时候?”

    她这眼神冷淡又凌厉,容元胤猛然想起昨夜被她发现响动时隔着丛生野草投来的那一眼,顿时绷紧了后背想要将手松开。

    自己的力道有多大他心中有数,更何况是陷入昏迷中不受控制。

    容元胤松开手指,洛意浓纤细的腕间果然留下几圈明显的青紫淤痕。他想要将手挪开,但酸软无力的四肢却没有知觉,如同坠了铅块,连抬起手指这样微弱的动作都要他用尽全力才能完成。

    腕上痕迹虽然让洛意浓看向容元胤的眼神中的冷峻更加宛如实质,但好在没有同昨夜一样含了杀意。

    她抬手活动了下被容元胤捏得发痛的腕骨,垂头继续为他上药。

    “昨夜替你拔箭之时用了麻沸散。”洛意浓柔软的指尖游离在容元胤光.裸的胸.前,“要等到日出之后,才会逐渐恢复知觉。”

    容元胤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

    他现下的确如同洛意浓所说药劲未过,暂时还察觉不到伤处有多痛,更多是几近麻木的无力感。

    昨夜他伤重垂危,现在洛意浓已经替他拔出身体之中的箭头并给伤口上药止血,这伤势不会危及他的性命了,但容元胤并没有如此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处境真的变得安全。

    大抵是他这伤着实严重,洛意浓一直紧蹙着眉心没有舒展,她俯身仔细查看的时候,同容元胤挨得极近。

    容元胤腰后垫了软枕半倚着,赤.裸上身清晰可见线条流畅的肌理。虽然他们二人目前几乎是以一个十分容易令人遐想的姿势挨在一处,可容元胤却总是觉得洛意浓这一秒救他,下一秒同样能够翻脸翻手捅他一刀。

    他盯着洛意浓夹在指间替他止血的银针,半晌之后别过了头。

    洛意浓说:“你抖什么?”

    “……”容元胤被抓了现行,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忍耐道:“冷。”

    外头的天幕还是黑沉沉的,宿雨下得急促。

    豆大的雨滴在房檐青瓦上敲得“噼里啪啦”作响,夹杂着湿意的风扑到身上的确有股彻骨的凉意。感觉到冷倒也说得过去,更何况容元胤夜里不知失了多少血,现在俊美面容上头透出一股虚弱的病态。

    洛意浓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自己忍着。”

    不知洛意浓用在他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药力未散前,他确实没有感觉到伤口的太多痛楚。不过四肢麻木无力也是真的,在这个时候他或许挥不动一把匕首。

    但这样不能把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陌生感实在让容元胤内心不安。

    他无法确定洛意浓救他是出自什么目的,就算现在命被洛意浓捏在手里,起码自己也要留下哪怕一丝搏命的力气,他才能勉强安心。

    他试着凝聚力气,却微弱得不过像是因为怕冷而颤抖了一瞬。

    容元胤见洛意浓显然是识破了自己那些把戏,呼吸急促了一瞬复又重新变得平静,闭眼静静等待身子恢复知觉,不再同洛意浓争辩。

    洛意浓清理好容元胤身上最后一处伤口,起身在铜盆中慢条斯理地洗净了手。房间角落燃起袅袅轻烟几许,不似寻常香料那般芳香,而是一股微苦的药味,正好压住了房内原本浓厚的血.腥气味。

    “此香名为石叶香,山间多蚊虫,而它的香气能辟瘟疫邪气。”洛意浓一夜未眠,此时还能有精力同容元胤解释一句。她用布巾擦了手,这才不紧不慢走到床前,微微弯腰逼近容元胤。

    容元胤额角渗出冷汗,洛意浓向下一分,他便被逼得后仰一分。

    这个男人若是在清醒时能有多么悍勇,洛意浓从昨夜他昏迷濒死前的凌厉一击中就能看得出来。

    她从不会大意将自己的性命放置于险境之中,即使容元胤此刻对她无法产生什么威胁,洛意浓还是在麻沸散中添加了足够令他无反抗之力的剂量。

    洛意浓原本只是想替他疗伤后将人放走而已,却在替他脱下衣裳时捡到了自袖中掉落的竹筒。

    旁人或许很难认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而自小追随父亲广阳侯在草原之上长大的洛意浓不可能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看竹筒式样,竟是阴书。

    书中符节非专人不能破译,且三发而至。无论是缺了三枚之中的哪一枚,都无法从中译出所传递的信息。

    而其上镌刻有皇室独有纹饰,分明是由皇室所发阴书的其中一枚。

    若容元胤不是这枚阴书的传递者,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他胆大包天,截了皇室的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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