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钉

    公主的青绿色水云纱大袖衫子,火把一照,像蝴蝶的磷粉一样闪动,在夜色中颇为惹眼。

    众将士又听到女子痛呼,以为是公主陷入险境,不觉有异,当即奔赴去解救,鞋履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沙沙声。

    李大人快步上前,却见大袖衫下微微鼓起,他猛的一掀开,内里却不见公主踪影。

    只有一根斜斜倒下的树干,仿若人形。

    他看着衫上血迹,心中暗道不好。将大袖衫团成一团,塞入怀中,呼喊将士们急急退走。

    李大人走后,朝歌才从三丈多高的树上跳下,稳稳落地,借着粗壮枝干,连影子也遮得严严实实,移动到木屋外。

    秦峥柔正研究那少年颈部的锁,考虑着解开的可行性。

    忽然听到一声猫叫,少年的耳朵也竖了起来,身子微微弓起,警觉地看着窗外。

    秦峥柔却疾步走到窗前,“咪呜”地叫了两声,又“吱吱”地叫。

    她此前练过许多次,极像猫鼠叫唤,引得少年侧目。

    “啪嗒”一枚石子落在地上,秦峥柔皱眉。

    在上道馆前,她和朝歌商量过,猫叫,就是安全无虞,鼠叫,就是有危险,她先学猫叫是在报平安,再学鼠叫,是希望朝歌不要贸然入内。

    此时情况极为棘手,这个少年威胁性太高了,万一他杀兴一起,恐怕凶多吉少。

    她的性命可万万不能断送在这。

    折返和亲,虽是下下之策,却能脱险境。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朝歌去请救兵了,可她怕激怒身边这人,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吱吱”声,希望朝歌能会意。

    显然她们君臣之间没什么默契。

    见到石子丢进来,她几乎要跑出去。

    但一尊煞神坐在床边,靠在床腿柱上,一张线条锐利的脸上没有表情,把玩着从地上尸体身上找到的刀,极不好惹的模样。

    秦峥柔不知道他会不会让自己顺利离开,只怕自己一踏出门栏,就后心中了暗器。

    还未等她打探他的态度,朝歌已经闯入,她手上正是凤鸣刀。

    从那人后背拔出后,除手柄有血外,雪白的刃上不带一滴血,竟锋利至此。

    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公主身旁的人,立刻将刀尖对准他。

    朝歌是万里挑一的影卫,又是影卫中的佼佼者,对上这个怪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既然已经闯进来了,那也无退路了。

    秦峥柔悄悄挪了挪屁股,怕两人打起来,要是少年劫持自己,那就拖累到朝歌了。

    没想到二人对视一眼,就如交过锋一般,朝歌扔掉兵器,走到公主旁,挡在她身前,离那少年半丈远。

    那少年见状也把飞刀收入怀中。

    “你待要如何?”公主坐在床榻上,俯身看坐在地上的少年,居高临下沉声问道。

    “帮我解开。”少年歪了歪头,不客气道,听在秦峥柔耳朵里颇为颐指气使。

    “那好,你也瞧见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让我的侍女看看吧,她力气大。”秦峥柔拉了拉朝歌的手,借势站起来,低声说,“他要我们解开锁链,在后颈上,你去瞧瞧。”

    朝歌问言,上前查看。

    少年竟毫不设防,将脖颈给人看。

    “他颈上铁环合拢之处有把锁,锁是寻常样式,可铸造锁具的铁器却是玄铁,刀劈不断,火炼不融,他武艺高强却挣脱不开。”秦峥柔解释道。

    “那我们需得找到钥匙?”朝歌扯着问到。

    那少年此刻背对着朝歌,一副木头般的模样,不言不语。

    秦峥柔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冲自己挑眉。

    即刻明白,转身便跑。

    朝歌将铁环摁下,又一把短匕自袖中滑到手心,手指翻飞,就要将他一抹脖子杀了。

    饶是这样快的速度,还是晚了一步,手被制住,寸进不得,那少年又反手将铁链一扯,往她手上一绕,将身翻过,抬腿一踹。

    “咔哒”一声,秦峥柔听到手臂断裂的声音,朝歌咬紧牙关,还是发出一声闷哼。

    她脚步迟缓片刻,却没有回头,再度跑去。

    方才交手不过几息之间,朝歌心中震撼。

    自己轻功卓绝,近身虽稍逊于轻功,却也绝不弱,缘何却被个少年打败?这少年到底何许人也?

    一枚石子打在秦峥柔脚踝,她吃痛跌坐在地。

    “若再耍什么小伎俩,就不是石子了。”那少年微微愠怒。

    “若你们解不开,就和我一起死吧。”

    她没问过主人便闯进来,自己没将她怎么样堪称仁慈,还将门户洞开,若她想走他绝不拦着。

    没想到,却欺骗他,枉顾他的信任想下杀手!

    秦峥柔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定要骂一声“狂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进就进,能怎么着?

    “你欺人太甚!我给你米糕吃,”秦峥柔揉着脚踝,“你却杀我护卫,要挟我侍女,还要我们两个弱女给你陪葬。”

    秦峥柔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恨恨骂到。

    “方才门开着,你自己不走,还怪我?”少年看在米糕的份上,说了他见外人以来的最长的话,奇怪道,“是你问我要怎样的,我以为你二人要帮我,却又是欺骗!”

    秦峥柔哑口无言,他刚刚玩刀的样子,谁敢信他会放自己走?

    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她不甘示弱:“那你杀我的护卫,又做何解?”

    少年不嫌污脏,掐着一具死尸的脸,让它在月光下能瞧得清楚。

    络腮胡子,高鼻深目,不似祁人,再看看眼前少女,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她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的护卫?为何长得如此奇怪,与我见过的人都不同。”他打量着门口少女,眉似春日柳,眼如融融波,好似泛着泪光。

    少年低着眉眼,盯着手上匕首道:“再说,你不就是躲他们才进来的吗。”

    秦峥柔默然,心想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我死也不进来。

    局面一时僵住。

    “你被锁了几日了?”秦峥柔看着窗外,极浓重的黑色,心知不能在拖下去了,开口打破僵局。

    “我看见过三次太阳升起来。”他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如夜色般的墨色。

    秦峥柔奇怪,谁有本事把他锁在这儿?

    “我不知怎样放你出来,我们二人又不是能工巧匠,哪会开锁。”秦峥柔看着被绑住的朝歌,摇摇头,“你放过我们吧。”

    “解不开,就一起死。”少年睫羽如墨,一副无情之像,不管怎样,今夜一定要解开。

    打是打不过,跑也跑不了,没空和他耗下去了。

    秦峥柔纠结了一番,咬咬牙,从包袱中拿出一张黄纸,一支炭笔。

    朝歌从秦峥柔拿出纸笔的时候,就认命地闭上眼睛,偌大一个祁宫,谁不知道这位殿下与玄门一点缘分都没有?

    她自八岁学易经以来,就没卜对过一卦,旁人就算是蒙也能蒙对些许,她却简直是完美避开。

    在宫里画的卦图都有一指头厚了,愣是一张没蒙对。

    从此再也不愿碰玄门之术。

    精通数术的太傅又哄又骗,她也没有再碰过易经。

    少年不知个中原因,眼中闪着光亮满是好奇,将脸凑近看。

    她借着月光写下八个字,围成一个圈。在他眼里各个都和林里的树杈子一样,比道士画的符还难认。

    “你是何时被锁住的。”

    “三日前。”

    六月初七。

    “我问的是时辰。”

    少年没言语,听秦峥柔催促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吐字,“师傅死前。”

    “……”秦峥柔耐着性子问,“子丑寅卯辰巳午,哪个时辰?”

    少年将头低得更低,抿了抿嘴。

    秦峥柔怀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树影朝哪边?有多长?”她换了种问法。

    少年抬起头,飞快看了她一眼:“是晚上,没有影子,我听见了鸡叫。”

    “许是丑时。”

    己未月癸未日丑时。

    “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秦峥柔口中念念有词。

    “壬癸可在艮上寻。艮,东北方。”她在黄纸上圈圈画画。

    “丑时,并未被人拿走。”少女眼中一亮,“且就在这屋中。”

    “若在屋中,我怎会不知。”少年摇摇头,“我连每一根房梁都看过了,也寻找过地下每一个角落,没有的。”

    “你放开朝歌,让她去寻找。”秦峥柔眼巴巴道,“我不会武功,上不得房梁。”

    朝歌倏忽睁开眼,好像悟到什么。

    公主竟然会为了她,再用易经。东北方,正与铁链没入的地底呈对角线,铁链不够长,那小子上不了那边的房梁。

    这样他势必要松开自己。

    公主说钥匙还在室内,则是为了给他希望,但又不至于怀疑她们想跑。

    到时一给自己松绑,又可以逃跑,公主果然高明!

    正跃跃欲试时,她又听到,“你要是不放心,怕我们趁机跑了,你可以把我挟持住。”

    朝歌气了个仰倒,公主,您是认真的啊!

    难道您忘了摘星殿中那厚厚一沓了吗?

    朝歌被松绑后,慢吞吞地活动手腕,拖延着时间。

    要知现在是这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形,就不打晕那个回去报信的北翟人了。

    公主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

    她咬牙,若不是陛下天天神啊道啊的,公主也不会这样执着于玄门,都怪陛下……

    她打住不再想,翻身上了梁。

    既然公主有令,那就从东北角找起吧。

    她心中虽不抱希望,可一旦做事,便极细致。蹲在梁上,打起火折子,又伸手一寸一寸地摸,忽然,她摸到一个钉子。

    似乎是匠人偷懒,钉子没全部砸下去。

    朝歌奇怪,民间木屋多是卯榫结构,怎么会有钉子?

    从前不在公主身旁时,她常常要上房,在这边边角角的地方有钉子的,还真不多见。

    她捻住钉子露出来的头,着力一拔,拔出了小块被雕得奇形怪状的木头,约摸是少年颈上的锁的四分之一大。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锁上环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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