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愿

    百里昊天怀里蜷缩着一个柔弱无骨的黑影。那黑影低垂着头,纤细的身体蜷成一个弓形,

    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拂过面庞,遮住了面上轮廓,让人难以辨识。百里昊天微微屈身,与怀里的黑影更贴近一步,嘴角噙着邪魅的笑,靠近黑影耳畔,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北风呼呼地吹着,风口如刀刮在郭钰脸上,生生的疼。他骑马立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周身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变冷,心口泛起的凉意让他忍不住捏紧了手中剑鞘。

    百里昊天边对着怀中黑影说话,边斜起眼角向前看去,只浅浅一瞥,便将郭钰的反映尽收眼底。随着对手脸色愈青,他嘴角的笑意愈加浓烈,声音也愈来愈大:“失去挚爱之痛,我要让你尝尝!”

    听到百里昊天这句狠话,怀中那抹黑影忽地一抖,手撑在身下黑马背上,颤颤地努力向上伸直脊背,口中艰难地喘息出声。

    自喉头发出的那声微微喘息如一记重锤,击打在郭钰心上,钝痛的感觉弥漫全身,将他的冷静自持瞬间撕裂。“小棠!”他心中唤道,头不自主地摇摆,心揪紧到了极致,不敢相信对面颓然的身影就是心中挂念的那人。青衫、明眸、绚然的笑颜、洒脱的身姿,那些留在他记忆中她的美好,一幕幕自他头脑闪过,与眼前这窒息的黑暗、孱弱的身体、佝偻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怖却真实。

    “哗”的一声雷响,划破长空,山雨欲来,飞沙走石。郭钰的脸色已青白到了极致,百里昊天的笑容也愈来愈深,那个黑影也渐渐直起了腰杆。

    在双眸互对的一刹,郭钰终于忍不住呼出声来:“小棠!”

    文棠仍旧穿着与百里昊天相搏时那身夜行黑衣,原本白皙的脸上灰扑扑的,沾满上泥尘,看不清五官。除了郭钰之外的其他人,包括曾与文棠接触过的李义,都没能认出眼前这位满身泥垢的黑影就是高贵的安平公主,仅能从纤细的身板上,猜测出是一名女子。文棠抬起双眸看向郭钰,眼中悲喜交集,混着复杂难言的悲绪,不能开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化成嘴角的淡然一笑。

    “轰隆”雷声再次乍响,苍穹中闪动起灿然的白色,一道亮光自上而下拍打而来,将崖道边嶙峋的山石击裂粉碎。郭钰怔然,只觉一股滚烫的血液自脚趾逆流而上,热流涌过肺腑,直冲头顶。“小棠!”他心中呼着她的名字,那个日思夜想镌刻在心间的名字,那个永生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郭将军,这人想必你定然识得。”百里昊天很满意面前悲情重逢的一幕,揪住文棠散乱的黑发向上提。

    此时的文棠伤重未愈,虚弱得全无抵抗之力,受不住百里昊天那狠辣的一拉,身体颤抖,摇摇欲坠,可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百里昊天一掌拍到她肩上,恶狠狠道:“倒要看你倔到几时。”

    “住手!”郭钰无法再看下去,厉声喝道,握紧剑鞘的手青筋毕现。

    百里昊天更为得意,嗤笑一声,说道:“她潜入我胡兹皇宫,企图行刺大王,简直自不量力。不过,你说,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话语诛心!

    百里昊天定定看着郭钰,口中不停:“我折了她的筋骨,废了她的功夫,囚禁她于密室,断水断食......”

    “锃”的一声,长剑出鞘,剑尖直指百里昊天。郭钰充血的双眸狠狠地瞪着对面狰狞得扭曲的笑脸,胸膛加速起伏,几乎能听到他自己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见主帅抽剑,郭家军将士们也都执锐整肃,杀意腾腾地怒视对面的胡兹军队。胡兹士兵毫不示弱,跨前一步,拔剑相向。一时间,双方军队已是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任凭气氛再紧张,百里昊天仍旧是满面笑意。他悠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黝黑的裘皮油光水滑,透出的润泽的光华,俨然一副怡然的贵公子模样。突然他手腕一转,猛地一把扼住了怀中女子的咽喉,口中不紧不慢,缓缓地道:“郭将军,要不要试一下,看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郭钰瞳孔骤缩,双眉紧皱,竭尽全力克制快要爆发的情绪,执剑的手如重千钧。他是齐军主帅,万千将士的生死和国家安危就在他一念之间,他没有感情用事的权力。

    李义没有认出文棠,不知大战在即,主帅为何犹豫。不明就里的他着了急,朝着郭钰低声请示道:“主帅,胡兹左翼空虚,若我方朝左侧杀入,定能事半功倍。”

    郭钰眼中血丝密布,红得骇人,握剑的手微有震颤,没有回复李义。

    “主帅!”李义焦急,加重语气又喊了郭钰一声。

    “慢着。”郭钰直盯着百里昊天,内心煎灼难熬,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郭钰的失态煎熬全看在百里昊天眼里,此时他更为得意,干脆指着文棠,挑明了高声说道:“若是敢上前一步,我便即刻扼断她的喉咙,到时候看你们郭家军如何向赵闵交代,如何向你们齐国百姓交代。”

    李义不解,但看郭钰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便知事情不简单。

    “她可是齐国楚王赵恒遗孤,尊贵无比的安平公主赵文棠。”百里昊天狂笑不止。

    “安平公主!”李义听闻大骇,定睛向前看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冷汗已上额头。谁不知道安平公主深得帝后喜爱,于太子叛乱时又立下护驾大功,若公主因郭家军处理不善而贵体受损的话,郭家军如何吃罪得起!再说,安平公主是楚王仅剩的血脉,楚王头上虽仍扣着逆臣罪名,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楚王乃是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大英雄,若是公主有恙,郭家军又该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百里昊天声音洪亮,列队于前的齐胡将士们全都听见了他的言语。胡兹士兵高声欢呼,仿似已取得胜利一般,士气高涨。而郭家军这边,则是怒气憋于心间而不得发,一个个气愤得胀红了脸。

    “子琛!”文棠望着对面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轻轻唤道。她的声音不大,只是轻轻一声,如一缕青烟,片刻就消散于天空之中,可入到郭钰耳中却无比清晰。

    “小棠!”郭钰也轻声唤她。那一声,低沉得若一粒尘埃,须臾便被埋入广袤的荒漠之下,可入到文棠耳中却是无比清晰。

    “你说,他到底会不会救你?”百里昊天扼住文棠脖颈的手略有松动,他微微屈身,对文棠耳语道,“还是,会放弃你?”

    文棠虽然伤重,头脑却是无比清醒,她知道无论子琛如何选择,都是中了百里昊天的下怀。若是子琛选择救她,则势必要对胡兹妥协。两军对阵,这种妥协意味着什么,她简直不敢去想。子琛一直是那么执着、骄傲、大义的一个人,要他为了私情而置国家和百姓安危不顾,怕是比杀了他还要困难。可若是选择放弃她,他日后要如何跟天下交待,难免要背上一个“擅作主张、戕害皇室”的无情罪名,届时功过未必能够相抵。况且,若是选择放弃她,他又如何跟他自己的心交待。

    果真好计策!

    电闪雷鸣之后,冰冷的冬雨夹着霜雪“哗啦”直下。百里昊天粗暴的扯动使得文棠身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雨水混着血水自文棠身体流下,落入土地。胡兹军队所立的方位较郭家军稍高,那红色的血水便自高而低,潺潺地流到郭钰坐骑马蹄之下。

    郭钰痛苦地闭上双眼,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与文棠曾经相处的片段一幕幕自脑中快速滑过,于瘴林的第一次相遇、灯会那晚与烟花璀璨相映的侧脸、幽谷之中被篝火映得通红的笑颜,那些共下江南的话言犹在耳,他如何能够放弃她,如何能够放下他视之为生命的誓言。可是,情义终难两全,此时此地他必须做出选择。狂暴的风雨拍打在郭钰身上,刺骨的冰凌刺入身体,钻心的疼。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撕裂、破碎的声音,可终于还是睁开眼,做出了决定。

    文棠嘴角微动,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如同从前一样,现在虽时过境迁,但人却没变,心亦没变。她朝郭钰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坦荡和了然。他们都没有多余的话,可却都明白了对方的心。

    郭钰重又攥紧了握住长剑的手,剑尖向前,直指百里昊天。

    文棠一瞬不瞬地看着郭钰,心说:“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了。”自上次离别之后,她曾想过或许这一世还能再见,在他得胜归来之时,她可以远远地藏在欢庆的人群里,偷偷瞥上几眼。可造化弄人,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如此场景之下。在这一瞬,她忽然懂了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懂了为何母亲会无怨无悔地支持父亲的每一个决定,懂了为何母亲会不顾性命地跟随父亲入京,懂了什么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是长空里展翅奋飞的鹰,若无法做他的羽翼,与他一共振翅翱翔,那便不如狠心离去,至少不会成为累赘。

    “看来他是要放弃你了。”百里昊天将唇贴在文棠耳畔,语中满是肆意的兴奋。

    “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文棠冷冷回道,“那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就这样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百里昊天阴哑的嗓音里透出掩不住的雀跃,声色忽高忽低,犹如鬼魅呓语,“当然是要你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死去,才更爽快。”

    漫天的飘雨飞絮自文棠面前迅速落下,她只觉眼前昏黑一片,天地都没了形状。冰寒的感觉让她怀念起江南的温暖,但是可惜了,这辈子或许无法再有缘得见那绝美的盎然春色。

    “这世事怕是不能总如你所愿!”文棠轻声低喃,迅速抬起双手,触到了扼在自己脖颈上百里昊天的手。

    “我乃大齐安平公主,今日自甘赴死,与人无尤。”文棠用尽全身力气,高呼出声。皇权下政治的黑暗,她见识过,她不会让这肮脏的权谋吞噬她所爱之人。死亡,若是她自己的选择,便无需有人替此负责。

    一股麻痒的痛楚自百里昊天的指尖传来,可怖却熟悉。他头脑瞬然眩晕,眼前恍然出现幻影,耳边却清晰可辨地听到文棠的声音:“郭家军将士,替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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