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祈祉一觉就睡到了天黑,直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
食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她见状也就跟着一道忙碌起来。
直到铺子落锁打烊,几人将屋里收拾干净,各自准备回房休息,小九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祈祉奇怪道。
“主人,我……我想……”小九不敢看祈祉的眼睛,他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祈祉想起回来时在路上的猜测,试探道:“是因为夏雪烟?她希望你能和他们一样留在酒楼里?”
小九听到这话瞬间睁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道:“您……为何知道,他们也和您说了此事?”
祈祉看他略显惊慌的模样很是有趣,调侃道:“当然没有,只是你心里所思所想都写在了脸上,只消看上几眼就能猜个大概。”
被祈祉点破了心事,小九的脸颊瞬间泛上一层粉红。
祈祉看他脸红的有些可爱,本来还想再逗逗他,可还没张口,就见他脸越来越红,像是快要冒烟了。
她只好歇了招惹的心思,眸光定定地望着他,语气认真地道:“你若是想去便去,不必在意我,更不必在意他人的感受,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你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小九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眼中慢慢浮上一层雾气。
在珉国,像他这样异色眼瞳异色头发的人生来就是奴隶,他们是世俗话本里妖魔鬼怪的后裔,是不详的征兆,是不配成为人的人。
可今天,在他无望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告诉他。
他并非生来就是奴隶。
祈祉瞧他突然冒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不由得慌了神。
她方才说什么了?
怎么就把他给惹哭了?
……
是不是要哄一下?
……
好在小九只是一时情绪上头,倒也不是真的想哭出来,稍稍稳了稳心神后,他眼中的泪水就都收了回去。
祈祉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毕竟她可真不会哄人。
小九收了眼泪,眉眼间漾起开心喜悦:“主人,我哪也不去,我是你买来的,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我哪也不去。”
祈祉奇怪道:“这是为何,你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吗?我瞧着夏雪烟在酒楼中的地位不算低,叶瑜能带人去救你们,今早还提供饭食,可见他对奴隶的态度也与旁人不同,或许这间酒楼并不当你们是奴隶,是个好去处。”
小九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知道,夏小姐也是这般说的,可是……你也没有当我是奴隶。”
他这话说的声音极小,祈祉没有听清。
她追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小九见她没听清楚,连忙掩饰道:“主人,我在这里过的也很好,每日里做的活计很少,闲暇时还能和陈大哥学武,和您学诗书,这种生活以前就算在梦里也没有过。”
祈祉不懂怎么会有人上赶着给别人当奴隶,放他自由都不愿意,但祈祉确实也没打算赶他走,总归养得起他。
“既然想留下,那便留下。”她不在意地道。
小九听到自己不会被赶走,眼前一亮,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鼓足勇气道:“但我想把小虎送过去,他的姐姐还在那里,可以吗?”
祈祉不置可否:“随你。”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九兴奋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她会这般说,但亲耳听到总归是不同的。
他心里开心极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祈祉看他简单满足的样子,好奇道:“你既不想去,为何等了整整一日才与我说此事?”
小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我不怕主人不让我去,我是怕您听说有了新去处,不要我了。”
祈祉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笑道:“自答应将你留下后,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
她知道小九在她身边总是会缺少一些安全感,但没想到他们都已经相处那么久了,他仍然对她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若是自己不想要他,当初又何必将他留下,早就把他打发走了,哪里还会耐着性子地教他读书习武。
祈祉大概也明白小九每次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是因着什么了,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的耐心足够多,小九就会变得自信起来。
但很显然,还不够多。
不过没关系,既然不够,那她再释放更多的善意就好了。
小九不知她在些什么,只是知道她不会再赶自己走了,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想起在酒楼时夏雪烟和他的那些伙伴们劝他留下的话,现在他也敢说了:“主人,我今日听他们说,那间酒楼里的伙计几乎都是叶掌柜带人从各处救下的野奴隶,他们也不止云中县这一处产业,那些奴隶们被安排在各地酒楼,每日里安心上工即可,月末还有月俸,管事们也不会动辄打骂他们,奴隶在那里也和寻常人一般无二。”
祈祉本想打趣他,既然那里这般好,你不去岂不是可惜了。
但又怕他多心,好不容易鼓励着建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自信,可不能让她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就给毁了。
于是她说道:“只要你不愿离开,我这里永远不会赶你走,可放心了?”
“嗯!”小九点点头。
祈祉看他情绪重新高涨起来了,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困倦道:“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今日都一并说了罢。”
小九见她困了,下意识地就想离开,可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祈祉道:“主人,请等我一下。”
说完便“噔噔噔”地跑回自己屋里。
不等祈祉反应过来,他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站到祈祉面前。
他双手向上平举在胸前,掌心里托着一样物什,赤红色的眼眸亮晶晶地,一脸期冀地看着她。
祈祉顺着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的手心。
只见他掌心中捧着一条色泽莹润的木质手串。
这木头看不出是何原料,被他细心打磨抛光成一颗颗圆润细腻的小木珠,串联在一起,每一颗木珠都是一般大小,纹理温润,精致小巧,瞧上去可爱极了。
祈祉抬起头,对上小九期待的目光,笑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是。”小九连忙点头,笑容阳光灿烂。
祈祉看他高兴的像个刚得到什么奖赏的孩子一样,她的唇边也勾起一抹笑意。
她伸出左手,将衣袖向上牵了牵,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笑道:“帮我戴上罢。”
小九没想到祈祉会让自己亲自给她戴上,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祈祉看他呆愣愣的模样,好笑道:“愣着做什么,替我戴上呀。”
小九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拿着木珠串往祈祉的手腕上套。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祈祉细腻的手背和皓腕,脸颊顿时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连带着耳尖都变得红彤彤地。
祈祉歪头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眼底满是笑意。
小九不敢亵渎祈祉,珠串刚一套在她的手腕上,他便立时缩回手指。
指尖还残留着些微温软的触感,他将两只手都藏在身后,只觉得那触感像是在发烫,烫得他好像连心脏都如烈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祈祉不知道小九这些潜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她将手向上抬起一些,仔细地打量腕间那条珠串。
木珠串绕在手腕上,感觉比看上去的更重一些,也不知什么木料,细瞧着像是被雕刻得上好的玉石一般,温润柔和,如月华明珠,散发着浅淡氤氲的光泽,一瞧便知是用了极大的心思,一粒粒细细抛光打磨出来的。
祈祉心里柔软了几分,她温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小九被她这般正经地道谢,闹得脸又红了。
他连忙摇了摇头,磕磕绊绊道:“不……不用,讨主人开心是……是应该的。”
祈祉看他一晚上红了几次脸,不忍心在逗弄,加之今晨起的又早,这会儿困意上涌,也是累了,便朝他点了点头:“天色已晚,若是无事,你也早些歇息罢。”
小九不敢耽搁祈祉睡觉,心情很好地扬声道:“是。”
祈祉朝他扬了扬手,转身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
翌日清晨。
小九早早起来带着小虎与祈祉和陈云璃兄妹道别,他怕耽搁店里的生意,所以就想赶在开店之前先将小虎送到酒楼去。
祈祉三人自然没什么意见,甚至还从账上支了几文钱,送给小虎做饯礼。
小虎自然不敢收,说什么也不要,最后还是陈云珺眼疾手快,将钱硬塞进他的衣袋里,然后把人直接抱出了门。
小九担心耽误的时间太长,影响了祈祉的生意,便也没有再推辞,只是连连道谢,然后追着陈云珺离去的方向,脚步匆匆地离开。
几人刚送走小九,还没来得及回房,就见多日未见的蒋春桃正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瞧。
祈祉看到她,朝她摆了摆手,笑道:“春桃。”
蒋春桃开心地蹦跳着进了院子。
“祈姐姐。”她甜甜地叫道。
陈云璃见这里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和祈祉行过礼后,闪身隐匿起行踪,将小院留给两人说私话。
祈祉没管他,拉着蒋春桃坐到角落里小九新编的竹椅上。
“今日也是进城来采买吗?”她记得之前蒋春桃说过不在城里住了,要搬回乡下,故而问道。
蒋春桃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我特意求哥哥带我来找姐姐的。”
祈祉听到这话感到有些奇怪,无缘无故,好端端地来找她做什么。
蒋春桃看出她眼里的疑惑,小声道:“姐姐,我要嫁人了。”
“嫁人?”祈祉惊讶道,“这般早?你才多大?”
她这年纪,若说是有人来说亲,倒还正常,可直接就成亲,未免还太小了些。
蒋春桃低声道:“不早了,若非哥哥一直不说亲,我怕是早就已经嫁为人妇了,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祈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在她看来,小姑娘还这般小,连及笄都未到,如何就能谈婚论嫁了。
可她也没有立场去阻拦什么,只能安慰道:“你若是不愿嫁,一定要同我说,无论如何,我总归是有办法带你走的。”
蒋春桃听她这般说,开心地笑了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地麻烦祈祉,求她收留,甚至还要连累她同自己一道背上忤逆长辈的骂名呢。
可她眨了眨那双黝黑的大眼睛,还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笑意盈盈地道:“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早一些或是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人我也偷偷地去见过一次,是我们邻村里一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家中有几亩薄田,农闲时也常来城里做工,补贴家用,于我而言,也算是良配。”
祈祉当然能看出小姑娘是在强颜欢笑,她怕蒋春桃误会自己觉得她是个麻烦,于是隐晦地提醒道:“你若是反悔了,随时可来寻我,相信我,带你离开此地并非什么难事。”
蒋春桃只是道:“不必了,祈姐姐,我与你不同,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呢。”
她话虽是这么说着,可眼里的羡慕怎么也遮掩不住。
她用开玩笑似的语气,朝祈祉说道:“如果我能像祈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结交三五好友,行走江湖,四方云游,然后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铺子,潇洒自在地度过这一生。”
祈祉没想到她的想法竟是这般地天真烂漫。
莫说是蒋春桃,就算是她,掌天下大权,也仍有诸般身不由己,都做不到这般洒脱。
她原本只是想带着小姑娘先随便寻个地方躲上一躲,到时候她若是愿意,就带她一道回燕国,然后在为她寻个好活计,终归是能自力更生,不必再仰人鼻息。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志在江湖,想得比她还要浪漫。
她不由得解释道:“我也有许多身不由主,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从容无束。”
蒋春桃点点头,一双杏眼弯了弯,笑嘻嘻地道:“我懂,我懂,可祈姐姐终究还是比我自由一些,所以很是羡慕罢了。”
她说着站起身,朝祈祉道:“祈姐姐,你在教我最后一课罢,以后,我可能再也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