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龙紧赶慢赶跟着陈酒落地时，血腥味已经浓到令人作呕。
百来号人像牲口一样堆在林间，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张简，她捂着嘴背身过去吐了，然后是江成龙，他啪的一下坐到了地上，颤抖着声音想要往后退，却全身发抖，无法动作。
周复脸色苍白，伸手拍着张简的背，看向了陈酒。
陈酒的红裙似乎融入了这一方天地。
她缓慢地在尸体中穿行，直至走到柴萝的面前停下。
“下山后我们准备开布庄、开包子铺、开成衣店......”
“或者像阿酒一样，开一间神隐那般的客栈！”
“就开在神隐旁边，叫乌龙客栈，把阿酒的生意都抢过来...哈哈哈哈哈......”
几个时辰前，少女欢快的言语还在陈酒耳边回响，现在，她就像个破布娃娃一般，摊在血泊里。
雨越下越大。
冲淡了血迹，那血红陷入泥土中，流进树根里。
陈酒蹲下去，把柴萝身上那把匕首拔出来，伤口处瞬间喷出的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用裙摆使劲地擦拭着那把匕首。
“劳驾几位。”陈酒把匕首绑在了自己小腿上，跟身后的三人说话。
“这儿你们也看到了，劳烦你们去找清风堂或者监察院通报一声。”
“他们需要下葬。”
陈酒抱起柴萝的尸体继续走她原本要下山的那条路，直至她背影消失，几人才反应过来。
张简把地上的江成龙拉起来，对着周复道：“我们怎么办？”
“按她说的办吧。”周复仍然看着陈酒的方向。
而江成龙还在颤抖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恐惧就像周遭的空气一般，毫无缝隙地贴着他的肌肤，他只觉掉进了深渊里。
然后摔得血肉模糊、四肢尽碎。
最终周复一个人去找清风堂了，张简陪着江成龙到远处平复。
“你不害怕吗？”江成龙问道，“那么多人……全死了。”
“怕倒还好，只是恶心。”张简说，“我和师兄记事起就在山上了，从小只见过师父和师兄两个人。”
“我们下山才不到十天，事实上，我们甚至还没见过多少活人。”
江成龙在树边坐下了，那么大的个头缩成一团，看着有些滑稽。
张简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有点骨气行不行！”
江成龙没说话，于是张简继续喊他。
“江成龙？”
“江大侠？”
“江小宝？”
“……我听到了。”他终于有了反应。
张简呼出一口气，又听他道：“张简，死亡真的好可怕，对不对？”
“emmm......师父说死亡并不可怕。”张简歪了歪头，“人总是会死的。”
“是这样吗？”江成龙第一次有些想家了，神色黯淡下来。
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张简呼出一口气，拉他站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振作一点，师兄回来了。”
两人站在树荫下，通过浑浊的雨帘跟来人对视。
除了周复和监察院的人，林尾和清宁也跟着过来了，五人走到了一处。
“我去寨子找人的路上就看到林姑娘和居士带着人往这边赶了。”周复跟两人解释。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
几人互相对视着，不过认识几个时辰，却莫名有种已经过了半辈子的感觉。
“酒老板呢？”清宁问。
“带着其中一个尸体下山了。”张简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和居士刚刚回寨子看了，清风堂和监察院果然有人发现了一样的玉牌，这事儿瞒不住了。”林尾说。
江成龙垂着眼，“瞒不瞒的还有什么意义，人都已经没了。”
林尾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
当然有意义，人没了名还在，如今这天下，怕是马上要造出许多姓柴的了。
……
乌龙寨的人最终都葬在神隐客栈后面。
一百三十二座无字碑。
全是陈酒亲自立的。
只是这样一来，神隐的生意算是黄了一大半。
但没有人说什么。
又是一个静谧凉寒的夜晚，老六煮了一锅鸡蛋面，给仅剩的五位住客。
他们围在火炉边，吃得并不捧场。
“我还是第一次没胃口吃东西。”张简说道。
周复倒是几口便划拉完一碗，他把张简放下的筷子递给她，“饭还是要吃的。”
“吃不下！”张简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声音里满是烦躁。
“难道你们脑袋不疼吗？”她问。
“脑袋疼？”清宁喝了一口汤说，“淋了雨不舒服吗，可以让林姑娘给你看看。”
林尾闻言放下碗看她。
“不是！”张简更暴躁了，“我是说你们脑子里没有问题吗？”
几人顿时皱了眉，张简顿了顿才发现自己表述不对，连忙道：“不是，我不是说你们脑子有问题，我的意思是，疑惑，困惑，你们没有吗？”
“谁批发了那些玉牌藏在寨子里？”
“谁杀了寨子里那群人？”
“还有林姑娘说的那个老七中的毒，山上那三个傻子的死，都是怎么回事？”
张简一拍脑袋，“我这几天都快想疯了！”
离下山确实已经有好几天了，这几日林尾几人都在神隐住着，帮着陈酒立碑，同时被清风堂和监察院问话。
大家一致口径：不认识那些人。
“昨天是老七头七，今天是那些人的头七。”清宁突然道。
张简莫名其妙，“所以呢？”
“不该逃避了。”接话的是林尾。
张简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却又听周复出声：“酒老板。”
哒，哒，哒……
陈酒穿着黑色的便衣，胳膊上绑了白布条，下楼的声音仍然清脆，却少了珠钗碰撞。
她朝大家笑了笑，坐下来，“挺热闹啊。”
江成龙终于有了反应，他已经沉默了很多天，脑海中血腥的场面挥之不去。
一看到陈酒，他就又想起了她的红裙，从而想起了那天的“红雨”。
“这几天忙坏了，先吃东西吧。”林尾递给陈酒一双筷子。
陈酒点了点头，听她的话端起了碗。
众人就这样安静地看她吃面。
直到周复往炉子里加第二批柴的时候她才吃完。
“吃饱了。”陈酒放下碗，“这些天你们辛苦了。”
她朝几人都看了一眼，林尾和清宁没说话，周复和张简则摇了摇头，江成龙抓着手里的碗，犹犹豫豫开了口：
“酒老板……你知道那些人……”
“我不知道。”陈酒答的很迅速。
“我不知道谁杀了他们，不知道谁给老七下的毒，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
江成龙觉得陈酒真是很奇怪的人，明明每次说的话都像是假的，却又总是莫名让人信服。
比如之前她说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时候，又比如现在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张女侠师兄妹看到杀那三个傻子的人进了寨子，酒老板，我想你一定也是知道什么，才进寨的吧。”
清宁缓缓说道，顿了顿又继续:“你早就知道寨子的存在，也从未打扰他们，最后甚至自己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就为了抹去他们的痕迹，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什么，你不会想入寨。”
“给老七下毒的人跟寨子有关。”
她的声音温柔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陈酒抬眸，“毒是山上三个傻子下的，他们三个一直住在山上，虽不明事理，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有人教唆他们下毒。”
那天，在那座四不像的茅草屋里，陈酒套出来，有人借那三人下毒，那人住在山里，陈酒瞬间就想到了乌龙寨，于是入寨想找柴萝问问情况。
却没想到恰好碰上举寨下山。
本以为柴萝是忍受不了没有自由的隐匿生活，才决定冒险下山，现在看来，恐怕她也是受人蛊惑。
“她们恰好缺一个掩盖山寨的理由，而我恰好在那时入寨。”陈酒声音低下来，“我原以为只是巧合，现在想来，哪有那么多巧合。”
林尾忍不住伸手放到了她手腕上，陈酒朝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所以，其实那人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柴姑娘身上。”林尾说，“故意唆使山上那三人给老七下毒，只是做局让陈酒入寨，从而让全寨主动下山。”
周复蹙眉，“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抓人还是杀人，直接去寨里不就行了？”
张简点头，“对啊？搞这么多事儿干什么？”
乌龙寨并无什么机关或者防守能力，说是山寨，却不过像个平常村子，下黑手的人既然有能力短时间屠尽所有人并且悄无声息，为何不直接一把火烧了寨子，非要将陈酒拉进局里。
林尾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陈酒，没说话，清宁垂着眸，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因为他们找不到寨子。”
“什么？”张简和周复异口同声，江成龙也将视线投过来。
陈酒攥紧了手，在清宁继续说下去之前，自己接话道：“你们两位学过奇门遁甲之术吧。”
张简挑眉，跟周复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
“乌龙寨之所以藏匿白江山多年，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小心翼翼地掩盖痕迹，而是寨外有奇术，一般人并不能找到入口。”
“江公子想来是意外进去的，而你们两位精通机关之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事实上，若不是山火暴露了位置，极少人能找到寨子。”
张简愣了愣，“原来......是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江成龙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直直对着陈酒说：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