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幽暗的牢房里,吐谷浑的神花长公主狼狈的坐在发霉的茅草上,即便身陷囹圄,即便伤口累累,即便发丝凌乱,不复以往光鲜,但依旧能从她仰望窗口的侧颜,窥得她一两分绝世容颜的影子。

    章启打开门走了进来,待所有狱卒出去,左右无人时,神花长公主才将视线从手掌大的灰蒙天空中移开,侧首看向他。

    “我知道你师父是祁若兰,繁花素手,剑比天下。你也因此被封为神花公主,掌十万神花军。二十年前,我父亲与她曾是同门,因而对她的弟弟祁中岳也极为照顾。那时候吐谷浑与中原交好,每年献马一千匹,祁若兰收你为徒,也算是对两邦友好往来的证明。”章启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面容隐藏在黑暗里,“二十年前,她弟弟因她而活,二十年后,她的弟子也因她未死。拓拔玉兰,我不是不能杀你,但你活着远比死去更有价值。”

    章启半蹲着身子,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弯曲脖颈看向自己。

    “但她死在了古马坑,死在了你亲侄子的乱箭之下。要我说,她这一生着实窝囊,二十年前为弟弟卑躬屈膝,二十年后还因为你这个白眼狼而亡。她本以为你对她是真心,谁知道皆是假意。此番造成北宁关劫难的罪魁祸首是谁,你难道不清楚?不,你最清楚,可你无能去阻止,即便你拥有十万神花军,依旧阻止不了你兄长的膨胀的野心,被他当做棋子送来北境。你如今身陷囹圄,你的神花军在哪儿呢?只怕已经尽数落入吐谷浑王的口袋了。”

    拓拔玉兰的呼吸一窒,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收拢,十指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鲜红血痕。

    “祁中岳打开了北宁关的大门,令回纥人的铁骑长驱直入。弯刀割破了你丈夫的喉咙,利箭射穿了你师父的胸骨,无数曾经对你友好的面庞在咽气前,被回纥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五原郡沦陷,你儿子拼死救你出去,他是你与元暮唯一的孩子,在吐谷浑的声望比两位王子都要高。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成为下一任吐谷浑王。可谁都不知道,吐谷浑王嫉妒你,嫉妒得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他又怎么会允许一个留着你血脉的孩子,继承他的王位?你的儿子被你的侄子绑在马后,从五原郡拖到古马坑,一路上淌着血,被丢进坑里的时候,血都流干了,却还要遭受回纥人马蹄的践踏!若是我现在放你去给他收尸,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从那三万人里,将碎成一摊烂肉的他拼凑出来。”

    拓拔玉兰面目狰狞,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章启游刃有余的一把按下。

    “你痛苦吗?怨恨吗?想报仇吗?我妹妹只会比你痛苦万分,比你怨恨万分,比你更想杀了你的哥哥,你的侄子,还有祁中岳!你没亲眼见到至亲之人死去的过程,可她见了,她才十二岁,你觉得我能原谅你吗?但凡你当日有三分骨气.谋.权.篡.位,今日这份苦楚便永远都不必受着!”

    拓跋玉兰瞠目,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森然的笑容:“我没有背叛任何人。”

    她的声音颤抖,却撼不动章启碾压她尊严的决心。

    “如今你苟延残喘,即便此番战事与你无关,这世间的人也不会原谅你。你在这里,你姓拓拔,你就是罪人。民愤滔天,神仙都压不住!”

    “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拓跋玉兰一字一句的怒吼着,咆哮着,拼尽全力抵抗着章启压下她的力量,想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我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送我来,是为了两国邦交,所以我心甘情愿。我嫁给元暮,成为了中原人的儿媳,为北辰朝和吐谷浑搭建友谊桥梁。但他勾结祁中岳,与回纥人做交易,全都将我蒙在鼓里!若是我当初知道,十万神花军定能踏平王都,将他从大王的位置上拉下来!”

    “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晚吗!”章启的声音同样声嘶力竭。

    拓拔玉兰崩溃的捶打着地面,手侧的软肉被砸烂,她再也忍不住的嘶声大喊起来,脸上尽是疯狂的仇恨与绝望。

    “你想我怎么做?”

    “你该问问你自己。”章启态度冷漠。

    拓跋玉兰眸光猩红:“我要复仇,我要他们死!”

    “记住你的话!”

    章启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将她拖出牢房。

    地牢的大门骤然被打开,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冰刺一样的雪呼啸而来。

    被冷风一刺激,拓拔玉兰瞬间清明。

    她抬头望去,黑压压的重骑伫立在两侧,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滔天怒意,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得粉碎。

    最中间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拓跋玉兰一眼就认出来,是上个月,虞庆侯送给章麓的生辰礼物。

    车架上还有她儿子元逯亲手雕刻的鸾凤纹。

    那一刻,属于儿子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眼前,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头,为他扫落雪片,却毫无意外的穿透了他的身体,扑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章麓掀开厚重的车帐,快步走下来,径直来到拓跋玉兰的面前,以雷霆之势一脚将拓拔玉兰踹下了台阶,踹回了地牢之中。

    她背靠着风雪,将御寒的兜帽取下,露出一张满是糟污的稚嫩脸庞。她将怀中的幼狼放下,走下阶梯,一把将拓拔玉兰拉起,丢入满是刑具的刑房。

    一路上,拓跋玉兰都拼命的想要透过被血糊住的双眼,看清眼前姑娘的模样。她没见过她,但她从儿子的口中听说过她,是一个调皮伶俐、聪明可爱的姑娘。

    她的儿子喜欢她。

    可如今,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掩住了她的开朗,刺目的伤口划破了她的阳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没有欣喜与快乐,只有浓重的仇恨与厌恶。

    “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章麓冷漠的说。

    “我能为你复仇。”

    “为我?”章麓的嘴角噙着笑,可这笑却充满讽刺。

    拓拔玉兰踉跄着站起身,她比章麓高出半个头,但在气势上却远输对方。

    “神花军的令牌有两份,一份还在我身上,另一份在我侄女那里。兄长就算动,也得问问摄政王同不同意。但他们两个都觊觎神花军的兵权,定然会狗咬狗,落得两败俱伤。”拓跋玉兰的眉眼间积满阴沉,一身杀伐之气藏都藏不住,“我的夫君和儿子也死在这里,我不会放过所有参与这场谋划的人。我虽姓拓跋,但在今日,拓跋玉兰已死,此后,我便是六姑娘手中的一柄刀,一条狗,只要能让我报仇,不管六姑娘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章麓眸光微闪,她不知道三哥对她说了什么,能让性情孤傲的拓跋玉兰说出这样一番自轻自贱的话。不过,这也正合她意。

    “崔环你可认识?”

    “听过,邓州伯的小舅舅,是他外婆的老来子,为了剩下这个儿子,连命都搭进去了。所以邓州伯的母亲对这个弟弟颇为宠护,但邓州伯似乎不喜欢他。”拓跋玉兰如实道。

    “我要一个留着拓跋血脉和崔氏血脉的孩子,你可明白?”

    拓跋玉兰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章麓敛下眸中恨意,没多做解释:“你管去做,这个孩子我自有用处。”说罢,她摘下脖颈中挂着的血玉,递给她:“将来事成,拿它去长安找我。”

    章麓重新带上兜帽,转过身,眼泪不争气的滑下来。她可以恨祁中岳,恨吐谷浑王,恨拓跋朱,恨赵知舟,但她无法去恨拓跋玉兰,一个生来就被当做质子的女人。

    这会让她想到远在长安的姑姑,从会走路起,就被送往长安,被北辰朝的太康帝作为挟制父兄的筹码。

    门口的那一脚,算是全了两人所有的仇怨。

    五原郡的雪依旧下得广而急,章麓重新登上马车,一路摇晃着离开五原郡,踏上返回范阳的路。

    砾石颠簸着马车轮毂,北风凛冽而至。在行出东郊百里时,她猛的掀开车帘,沿着连绵的北山遥望,那里铸造着宛若龙脊的万里长城。

    团絮般的雪花洋洋洒洒,将连绵山脉粉饰做苍茫一片。

    她仿佛又听见了雷雷战鼓,幽幽号鸣,穿过这片巍峨的大山,滑过这道沧桑的城墙,一路向北,呼啸着,叫嚷着,遮天蔽日,袭向整片北方。

    *

    五年后,范阳。

    一声声兴奋的狼啸声在院中响起,惊起一片飞鸟。

    书房的门被推开,晴野高举着茶盘走进来,腿旁是一只试图扒拉她的高大银狼。

    “姑娘!你管管‘麓风’!它又把山上捕来的猎物丢在院子里!”晴野边抱怨,边与名为‘麓风’的银狼周璇,左右移步艰难的抵达章麓的桌案旁。

    正在阅读信件的章麓一抬眼,就看见满口鲜血的狼头搭在桌案边,圆圆的兽瞳好奇的嗅着桌上写着‘六姐姐亲启’的书信。

    章麓的眉峰几不可闻的跳动了一下,指着门外对‘麓风’道:“出去。”

    ‘麓风’呜咽了一声,无辜的瞪着铜铃大小的双眼,一眨都不眨的看着自己的主人。

    可惜章麓心弦微颤,但依旧不为所动,坚定不移的重复道:“撒娇没用,出去!”

    ‘麓风’这才委屈的把脑袋从桌案上拿下来,一步三回头的朝外走去,看向章麓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抛弃了它的负心汉。

    “戏精。”晴野撅了噘嘴。

    章麓笑着轻轻摇头,将手中的信看完。

    “准备一下,明日你和晴放随我去长安。”

    “这么着急?”

    章麓放下手中的信,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邓州伯已经打到洛阳,不出十日长安必破。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抵达长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复仇的脚步距离那个人只剩一步之遥,最近她在夜里总是会梦见当年在北宁关的情景。

    血光冲天,红雾缭绕。阵阵腥风扑到鼻尖,带着一声声若有似乎的沉闷咆哮,夹着连绵成片的无尽骸骨。无数死不瞑目的将士,于深不见底的古马坑中,流着滚滚鲜血,一步一步奋力的向外攀爬。

    她想醒来,意识却被拉扯,她听见几十万个声音在她耳畔诉说,带着愤恨与不甘,乞求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去长安吧,她想,是时候去亲手将当年参与进来的罪人,一个个从云端推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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