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命(二)

    雪虐风饕,寒气刺骨。

    “完了,又要哭!”南风仰面,望着躁动的黑雾,回头看了看风轻云淡的无觉,说,“不亏是高僧。”

    阳离拍落衣衫上的灰土,闻言抬头,揽着南风的肩,指着自己耳朵示意,说:“堵着呢。”

    镜焲放下华凌祁,对归海聿凃说:“让他出来,吾管着自己,不动手。”

    黑色绫缎下的眼睛微动,归海聿凃断然拒绝:“不答应。”

    阁楼之上又一阵凄厉地嘶吼。

    镜焲转身提着黄金长|枪飞身向上,面对着深渊巨口,邪魅笑道:“行啊。”

    他长臂一挥,燃着流火的长|枪,直冲着阁楼而去。

    霎时,阁楼内火光冲天,黑雾面具无所遁形。

    黑风聚起,哭面齐声尖叫。

    震天撼地。

    南风的耳朵灵敏,急忙寻了布条堵住双耳。

    他身后护着尚颜湫和无觉,挥刀击杀四处碰撞的黑雾面具,余光瞥到阁楼。

    阳离和齐琡斩杀附近的黑雾面具,华凌祁就站在庞然巨物前,身形更显娇小柔弱,手上的金色咒文锁,盘旋而上,蛮横悍戾地缠住阁楼。

    阁楼愈挣扎,咒文锁束缚地愈紧。

    “听闻,二姑娘九岁便能驯服雁栖山的野马!”尚颜湫对着离他最近的南风喊道,“这便是本世子瞧上的人!”

    南风在这凌乱的风中,只听请了:本世子的人。

    “姑娘是我主子的人!”南风割断黑雾面具,回头扯着嗓子不甘示弱,“我亲眼瞧见主子歇在姑娘屋里的!”

    自阁楼飞身而下的镜焲,扔了手中提着的人,不顾黑雾面具凄惨哭叫,他打出响指,流火燎原。

    周围蓄势待长的黑雾面具在缭绕的火海中痛苦扭曲,直至消散。

    南风捂着耳朵想:为何瞧着主子这么气?

    归海聿凃按着眼睛,嘲讽道:“为老不尊!念她想不起以前的事,竟这么欺负她么?”

    镜焲嘴角微扬,睥睨归海聿凃:“镜焲神尊不负纨绔之名,不过,要的人从来只有她。”

    他转身飞落在华凌祁身侧,肃声道:“松手。”

    华凌祁的手臂皱纹密布,干瘪枯瘦,已显老态。

    她立即收回咒文锁,双臂轻颤,说:“这东西吞噬人的命数。”

    阁楼因着被困之人的消失,猛然暴起,劲风狂卷,崩溃呼喊,却犹如让人捏住要害的巨蟒,原地徒劳挣扎。

    镜焲眸光阴鸷盯着阁楼,对华凌祁说:“你在境里,莲珠可助你恢复如初,暂且不要强行动手。”

    齐琡闪身到华凌祁身侧,注视着疯狂发作的阁楼,说:“主子,里面有东西。”

    华凌祁借着齐琡所视的范围,看到了那莹莹白光之物。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不哭吗?”阳离砍断黑雾,须臾间,那黑雾里重新挤出来一张面具。

    “孩子么?”镜焲不管不顾,捏碎黑雾面具,“哄一哄。”

    阳离耳鸣,掏了掏耳朵,疑惑看他。

    这么哄?

    “你刚救下来的人是谁?”华凌祁问镜焲。

    “郑穞。”镜焲掀了袍子,抬腿踢碎袭来的面具。

    阁楼下的黑雾面具,犹如怪物触手,生长地毫无章法。

    “八个人了,为何还不见境主。”阳离滚身在地,躲闪黑雾,急声问道。

    “已经出现了。”

    华凌祁双手持刀,一跃而起,金光在阁楼中间劈开一道缝隙,她灵巧闪身,躲避黑雾袭击,踩着起伏的面具跳进去。

    阳离指着华凌祁的方向瞠目结舌:“刚才主子不是要姑娘别强行动手?”

    “她若是听话......”

    镜焲毅然跟着进了阁楼缝隙。

    阳离尚未听清后面的话,裂痕将两人吞噬,瞬息愈合。

    他不至于死一回。

    镜焲的心声也隐匿其中。

    ******

    雪天里不见树木,却飞舞着白色花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1】”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

    华凌祁站在苍白的风雪中,隐约听到有人低声吟唱。

    她借着齐琡的眼睛,在朦胧的雪雾里逐渐看清那松风水月之人。

    他醉卧碎花,半阖眼,封侯浇滚落手边。

    乱花迷眼,华凌祁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哥哥。”华凌祁呢喃道。

    她像孩童时,烂漫无邪,奔向华凊顾,可脚下却如生根扎地。

    “叫谁哥哥?”那人踉跄站起,走到华凌祁面前,指尖抬起她的下颌,眼神迷离。

    “镜焲?”华凌祁满眼含泪,疑惑道。

    “是我。”他端详她的脸,蹙眉不悦,再次问道,“叫谁哥哥?”

    “或许术法不够强,受境主影响,看到兄长了。”华凌祁失望垂眸,“你找到境主了吗?怎得在此吃酒?那歌声......”

    “漫天飞花。”他微醺,揉着额角,“就是境主。”

    华凌祁仰头,花与雪落在指尖:“阳离曾见到一名少年,引着他破坏阵法,阳离说那少年与郑穞的公子很像,他断言那就是境主。我当时想,他为何如此笃定。”

    他站在她身后,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含糊不清说:“是啊,为何呢?”

    华凌祁不答反问:“为什么你只能在境中出现呢?”

    “上古神魂,活得太久,死得也太久,早该葬于天地。”他黯然道。

    “那为什么神魂寄养境里呢?”华凌祁问道。

    “为什么还在呢?寻一人罢了。”

    “寻谁?”华凌祁望着弥漫雪雾,“寻谁呢?”

    “寻谁呢?吾为寻谁?”他喃喃自语不断重复道。

    华凌祁暗自催动咒文锁,说出他念了千年的名字:“卻昭。”

    她出手极快,随着话音,向后甩出咒文锁,谁知他虚影更疾速,瞬间闪身至数十步之外。

    他执念已疯,双目充血,莽撞地朝华凌祁飞身而来。

    咒文锁套住他的脖颈,华凌祁握着咒文锁一端,脚下不停,身体近乎贴地,绕到他身后,手中聚力,把他摔到在地。

    他冲力太强,花与雪飞溅。

    咒文锁在他脖颈落下一圈金色铭文印记,华凌祁看看双手,诧异片刻,随后咒文锁幻化为刀。

    她呈半蹲姿势,随时进攻。

    他撑起身体,低吼一声,猛然前倾抱住华凌祁的腰身,将她高举头顶,铁臂猛甩。

    华凌祁背部落地,震荡出血,她撑着刀站起,嘴角微扬,抬指抹掉血,足尖用力,宛若如风刀剑,冲着他举刀就砍。

    他赤手抓住刀,掌中灼伤,他旋身连人带刀扔远。

    华凌祁攻势不减,同时长腿踹到他胸口。

    他握住华凌祁的脚踝,向上高举,又要扔。

    华凌祁凭着惊人的腰力,如蒲柳弯折,后仰撑地回弹,另一条腿狠厉踢到他脸上。

    她翻身安然落地,单膝半曲,抬眸笑道:“那你寻到卻昭了么?”

    他捂着脸狰狞地笑:“卻昭无坟无名......”

    “吾钉下二百零六颗骨钉连句道别都不曾得到......”他拨开衣襟,露出胸口可怖的血窟窿,“卻昭,好狠的心......”

    猝不及防,一道箭矢射穿了他胸膛。

    “骨钉而已,这般丑陋的疤,好意思让她瞧。”

    他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接着身上又多出两道箭矢,逐渐消散的身形随着惊诧溶于飞花。

    华凌祁不忍再出手,看着神情冷然的镜焲亲手毁了他自己的幻象。

    “你总说我狠,神尊能亲手杀死自己,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你这般不惜命的人。”华凌祁凝眸盯着真正的镜焲说。

    镜焲收回轩辕弓,说:“你可曾想过,总能在境里看到我的幻象?”

    华凌祁收了刀,不理他,转身就走。

    “你是不是......”镜焲紧跟几步,不料她猛然回身,“想我......”

    “我是谁?”华凌祁咄咄逼人,仰着脖颈,慢条斯理靠近他,“镜焲,你在境里从未叫过我名字,我是谁?”

    “你是......”镜焲后退半步,欲言又止。

    “我以前可能是卻昭,往后可能也是,可如今的名字,叫华凌祁。”她眸光坚定。

    镜焲怎可能不知,骆煜安总是在她耳边唤:阿祁啊。

    托胎的容器,有了情爱,便也会生执念。

    他也知道,频繁入境,折损的是骆煜安的寿数。

    可眼前倔强的姑娘,执着于一个名字。

    而镜焲,执着一人,无论她是天界上仙还是世间凡人,生死相依。

    “你不是旁人。”镜焲眼底含笑,说,“你换了容貌,换了任何名字,都是你自己,你欢喜我叫你阿祁,我便这样唤你。”

    镜焲拥她入怀,俯首,细吻她的侧颈:“细雨斜风人间清欢也好,血雨腥风地狱腐秽也罢,镜焲许以生死。”

    狂卷的风暴夹杂着花与雪乍然四起,渐凝结成人形,他们脸上戴着松垮的面具。

    镜焲不为所动,安若磐石,魁梧的身躯为她抵挡风雪。

    “阿祁想不想知道,若擅闯境主领地者的执念更为强烈,能引起怎样的后果?”

    镜焲伏在华凌祁耳边,鼻息骚动,侧颈微痒。

    他与骆煜安一样,都是嚣张的疯子。

    华凌祁自问:可他们有何不一样的呢?

    飞落的花与雪,变成锋利薄刃,人形越聚越多。

    “胜者为王。”她催动咒文锁,说,“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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