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他清清嗓子,把接收到的信息梳理简洁,转述给柏乐逸。

    “文艺片,男二,不需要很强的演技……开机时间,不确定……剧本,正在写,还没定……片酬,不确定。上面写的备注是:‘导演还在拉投资’……”

    一段话,每个省略号,都是程捷敌不过自己内心的无语。

    顺便,给自家老板说出那个“拒”的时间空格。

    但柏乐逸单是静静地听完,不但没拒,反而问:“多少人?”

    程捷:“导演初步拟定,两个,其中一个是他。呃,他是男一……编剧,和灯光、摄影、剪辑、配乐、后期……”

    总算,空气都沉默了。

    程捷用指尖,扒拉手机屏幕上,这张翻拍的纸张——

    是的,别的团队,最少也会发个正式的电子文件包;这个导演,就把自己在信笺纸上,写写画画的东西丢了过来。

    他刚一眼看到经纪人转过来的这个合作请求,觉得,也许能让柏乐逸感兴趣。

    一路念下来才发现,这个本子虽然形式不靠谱,但它的合作内容……更不靠谱啊!

    空气安静了几秒。

    没想到,老板不但没生气,反而一如既往,淡淡问道:“主题有吗?”

    程捷:“……”

    之前那几条合作,柏乐逸回回都在奇怪的地方喊停。

    比如“大制作”,“大团队”,“高片酬”,“大目标”等等。

    这条,竟问到了这个细节上。

    他赶紧放大那张纸,在寥寥的字迹上搜索,三两下找到,转述道:“导演说,想拍个‘孤独的故事’,但具体想法没定。他这里说,大概会塑造一个志向远大的人物,不给他爆发的机会,最后,让他在怀才不遇的孤独里,找到更光辉的自己……”

    空气又安静了。

    程捷对于自家老板的内心所想,已完全不能预测。

    果然,柏乐逸沉默一阵后,竟又接着问道:“还有么?”

    指这个项目的其余信息。

    程捷忙去翻经纪人的补充注解,一口气说完:“导演是新人,今年刚毕业。幸哥说,看过他拍的几部学生作品,其实很不错的,如果去参赛,至少都能拿个一等奖;没拿,是因为他都没去参加。说是社恐,不想见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喜欢跟别人说话。”

    转述到这儿,程捷都忍不住笑起来。

    点点屏幕上那张翻拍的纸页,他说:“这个孤独的故事,是导演想拍自己吧?”

    内容创作的圈子就是这样。

    总有新人,动不动想把自己的故事,搬到自己混饭吃的领域;坚信自己的经历和心路历程,能在世界舞台上,为自己赚取美名、拥趸、人脉和金钱。

    但程捷跟着柏乐逸打滚混圈多年,作为行业的资深从业者,这些事,他见得多了:这些人中,胜者寥寥。

    大多数能做出的,都是些孤芳自赏的东西。

    就算是那几部特别著名的,也没一部不票房遇冷的。是挂到墙上,都没几个人看的扑街作品罢了。

    当然,他老板不在乎那些,只看重作品质量。

    可问题是,一部空有个主题,故事雏形连导演都没想明白的东西,生出好作品的概率有多大?

    然而,柏乐逸深思片刻后,却说:“先留。让幸辉安排,跟导演见个面。”

    程捷:“……好嘞!”

    他不能理解,心想,那就拭目以待咯!

    一件事才刚告一个段落,程捷脑子里问号还没捋直,就被另一件事找上了门。

    ——休息室外,一个男人谄媚的声音,忽地,穿透薄薄的墙壁,传了进来。

    “喂?林总,哎哎,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男人声音轻,却让柏乐逸再次睁开眼,通过镜面,跟程捷惊讶的目光对上。

    这个偷偷摸摸打电话的人,正是他们这部戏的头儿,导演计宾。

    本人斯文儒雅,德高望重。平常是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人立正的类型。

    这时,却难得一见地卑微。

    “呵呵,怪想您的……啊、是超了点儿!主要群戏,卡得呀……后、后制也有点……对,就差那么、小一千万……”

    他的声音由甜蜜,到焦虑;但再焦虑,也努力地甜蜜着。

    他显然在尽全力地讨好对方,不希望自己的焦虑给对方添堵。

    可是,在说完那个“一千万”后,他就被人挂了电话。

    计宾悲愤:“……诶,我……”

    亮着一圈温金色灯光的化妆镜里,柏乐逸给了程捷一个眼神。

    程捷明白,专属于他的场子来了。

    他立即从沙发上撑起身,理理衣服,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门从外面关上,房内,陷入更深的静谧。

    柏乐逸一动不动,把玩着戏装搭配的古董怀表,垂眸静听。

    入行以来,他给自己规定了一项原则:他看上或参与的戏,要是陷入资金困境,他一定不会不管。

    但他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背景。

    因此,负责出面的环节,都交给程捷。让他假装是顶着“助理”头衔的隐形大佬,而自己,则是个不知身边藏龙卧虎的演员而已。

    “计导!”程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呃……咦?这不是我们的最帅助理,小程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道,跟我合作啊,呵呵……”

    计宾像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心慌意乱间,话风都有点崩。

    好在程捷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强推剧情的技巧,已驾轻就熟。

    他拎出几句台词,把计宾剩下的矜持彻底摧毁,把自己出门的任务当场完成。

    这样,等柏乐逸开门出去时,一眼看到的,就是泪眼婆娑的计宾,紧紧握着程捷的手。

    好像恨不得要找棵树,当场跟程捷跪了,两人结拜为兄弟。

    柏乐逸一脸茫然,问:“导演,您怎么了?”

    计宾赶紧放开程捷的手,腰板挺直,偏头左右看了看程捷的脸,然后对柏乐逸说:“小程的手相真贵气!面相也好福气!”

    柏乐逸不动声色:“那我呢?”

    计宾儒雅呵呵笑了几声,上下看了看柏乐逸的戏装扮相,气音亲热道:“你……柏柏,你真帅!”

    柏乐逸:“……”

    计宾说的是心里话。

    柏乐逸里面穿着民国时期最潮流的衬衫领结,外面披着剪裁得当的毛料西装,一整个就是个跨越时空界限的富家少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这副扮相,无论放在哪部电影里,都给人感觉,这戏坏不了。

    再说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不就是被他随身携带的隐藏大佬解决的么?

    这么一想,计宾的心情,跟起初溜出来打电话时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他忍不住,美滋滋地跟柏乐逸讨论道:“怎么样,柏柏——这两天,我们追加上来的这些群戏,够排面吧?”

    柏乐逸沉默几秒。

    《峥嵘岁月》最开始,是个以小勘大的家族故事。

    主要拍民国时期,尚有点家底的一家人,在遭遇天灾的年月,如何相互扶持、顽强求生。

    感情细腻,可歌可泣。重点是,整个团队,没盘几个人。

    可好死不死,眼看整片即将杀青时,导演却莫名其妙改了剧本。

    平白无故加了一堆中场面、大场面。要加演,要补拍,有些场景还要反季重拍。

    起初说好了是部“小制作”、“冷门”片,柏乐逸才接的这个本子。

    现在改成这样,还敢问他“排面大不大”。

    因此,沉思两秒后,柏乐逸客观评论道:“导演,这片,有点神。”

    计宾目光一闪,想反驳,却又弱了一下,心虚笑道:“哎,原先那个版本,东西完整,质量也可以!但大伙都说,格局小了,像个艺术片……我这不也是,想将来多挣点儿观众缘嘛!”

    柏乐逸斟酌了一下,说:“所以您是想,又神,又卖座?”

    计宾:“……”

    柏乐逸似乎毫无社交压力,单手闲闲插进西装裤袋,清透的目光望着计宾,坦率道:“但神剧卖座,是不可能的。”

    计宾:“…………”

    柏乐逸没放过他:“小本子很难完美改大,因为骨架已定。强行扩容的话,极有可能落个又神又扑的下场。到时候,观众没多几个,您经营多年的好口碑,还跟着倒牌子……”

    计宾脸都白了,狠狠拿手捂住胸口,虚弱抢断道:“……先不说了,我、我再去过一遍今天的拍摄计划!”

    他勉强甜笑着,跟程捷打完招呼,踉踉跄跄跑了。

    程捷:“……”

    他转过视线,偷瞄了一眼柏乐逸。

    ——刚才化妆师团队的遭遇,跟计宾差不多。

    小助理第一次来,不信传闻中,柏乐逸“冻人又戳心”的名声,像只欢乐的小公鸡。围着柏乐逸,一个人就造出了谈笑风生的效果。

    热闹半天后,觉得气氛不那么“冻”啊,柏乐逸脸色都没怎么变过。

    于是,他更大胆了些,围着柏乐逸,非要讨句好话,问:“柏哥哥,您觉得我怎么样?还不错吧?”

    他师父和程捷全程没敢吭声。

    他们也都以为,柏乐逸会像先前那样,用个淡淡的眼神糊弄他,然后放任他自说自话下去。

    不料,柏乐逸却搭了腔,问:“哪方面?”

    欢乐的小公鸡惊讶,更激动了,一副“看姐姐我是不是魅力无限与众不同?!”的得意表情,睥睨一圈全场后,娇媚莺声说:“我的妆啊!形象啊!出道、选美、嫁豪门,哈哈!”

    他以为柏乐逸会跟他一起“哈哈”,谁知,柏乐逸却用沉静的目光,把他认真打量了一遍后,说:“妆太浓,看不清楚。身上,肤色不太均匀,建议去美黑或美白。体脂有点厚,建议减脂。最后……”

    小助理人都绿了,柏乐逸仍语气理性地说:“豪门肯定也是去不了的,至少,国内没戏。”

    短短几句话,感觉没有夹带私货,却把闹腾了半天,都不嫌累的小公鸡,当场说成了冻鸡,再也不闹了。

    而且——就因为他听起来像没带私货,才特别戳心啊。

    只是没想到,连计宾也没逃过这一劫。

    半小时内,弄哭了两个。不过,这些事,程捷也习惯了。

    他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回头给柏乐逸一个“送钱任务已达成”的眼神。

    柏乐逸回了个相当于“嗯”的淡然目光。

    举重若轻的两人,打算低调地重回休息室。然而,他们转过身后,却不约而同地停了停。

    柏乐逸听到了一段莫名其妙的音乐。

    说不清是哪来的。仔细听,也听不太清是什么人在唱。

    但歌词,却在他脑子里自动成形。

    “她是我的师父……我是她的徒弟……我们相聚在这里……一起奔向幸福去……”

    这歌,有点神啊。

    声量不大不小,却仿佛是贴着他的耳朵在播放一般,带着某种让人止步的神秘力量。

    而且,怎么听来,很像他自己的声音?

    就像是他的内心,在跟他诚恳地陈述着,某些他该信以为真的事实。

    柏乐逸侧头,问身边愣怔的程捷:“听得出哪来的吗?”

    程捷满眼懵懂:“嗯?什么?……哥,我们怎么站在这儿?”

    柏乐逸:“……”

    他没有跟程捷展开聊他那后半句莫名其妙的感悟,简短描述道:“音乐。”

    程捷狠狠甩了甩眼里的迷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没听见——唱的什么?”

    唱的……徒弟,师父?一起奔向幸福?

    ……他是不可能复述那种东西的。

    在助理茫然的目光中,柏乐逸动了动唇角,放弃道:“算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前方某处,一个不该有人的地方,现出一股神秘的吸引力。

    他无意识地调转视线。

    顿住。

    栈道外的山林中,几株随风飘落粉白花瓣的樱树下,一个漂亮女孩儿正透过花雨,注视着他。

    她含水的眸子盈盈闪动,午后的阳光给她整个人,勾上了一圈毛绒绒的金边。

    柏乐逸心中莫名一暖,就像见到久违的故人。

    她谁?

    这时,女孩儿轻声开了口。

    声音柔柔地,像绒花,像春风。

    她说:“小逸,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停了停,补充一个字,“了。”

    柏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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