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

    樊薏最终还是采纳了甘士价的提议,决定宴请知县以获得扶资,并早早递了请帖。她一再叮嘱乡衙众人,绝不可泄露修渠之事。一旦薛崇义提前得知拒不赴宴,所有努力将前功尽弃。

    樊薏暗中筹备好进城要携带之物,大清早便昏头困脑地往车驾去,就在她要踩凳上去时,面前却多了个人。

    “南风?你不是在东山坡安置乡民吗?”樊薏很是意外,顿目看了几遍才确认不是错觉。

    侍卫南风一袭黑衣裹身,除了腰间佩剑再无旁物。他抱剑行了一礼,声音很是冷肃,“属下听闻大人要远行,便把差事交给了柳元,特地赶回来护送。”

    樊薏有些语塞,自己只是去趟县衙,又不是晏京,这么点脚程能出什么变故。况且鹿鸣乡与县城之间的官道并未栽树,一眼便能望到头,难藏匪患,顶多不过路上坑洼,颠簸难行罢了,特地回来护送未免小题大做。

    “罢了,既已回来,便由你驾车吧,加上甘士价,我应付起薛崇义来也不会太吃力。”

    霍倾不知为何也早早起身,来到府门前恰好撞上这一幕,他看着身姿魁梧、面如斧刻的南风,莫名心生危机感,倚着车驾边缘问出了声。

    “大人可否赏个脸,许在下同行?”

    樊薏瞥了眼,“你去作甚?”

    “游玩县城风物。”

    樊薏并不知霍倾心思,暗道此人真是疯了。

    他在晏京多年,高楼琼宇,金屋玉殿,什么稀罕物不曾见过?县城也就比鹿鸣乡大些,有何风物可赏?他有恋苦癖不成,对这种鸟不拉屎的苦地方情有独钟。

    “路途颠簸,足下不爱重自己的身子,随意糟践,我管不着,”樊薏手上动作不停,踩着踏凳上了车驾,没有给霍倾留位置,“若是未愈伤势被震裂,一路淌血流地,来往行伍岂不把杀人犯名头安在我身上?”

    霍倾塞了个巴掌大小的锦袋进车驾,示意樊薏打开细瞧,“能不能同行,大人且看过再做定夺。”

    大清早人困马疲,回怼这一顿下来,樊薏倦怠头脑渐转清明。她没有打开锦袋细看,直接扒开霍倾扶着车驾的手,一行三人匆匆赶赴县城。

    霍倾被留在府衙前,吃了一嘴灰。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看了眼飞驰驶离的车驾,凌乱风中。

    鹿鸣乡距县城说远不远,但雨后道路坑洼耽搁了很长时间,将近晌午时分,车驾才到县城。

    南风本想直接将车停在酒楼前,却被樊薏拦了下来。

    “先不着急,转个弯去东安巷的跳蚤集市瞧瞧,我来鹿鸣乡半年多,还不曾在此地淘玩过。”

    甘士价提醒道:“已近约定时间,大人若误了时辰,知县生性计较,怕是会处处刁难,有您苦头吃。”

    “薛崇义惯来拖延,估摸着这会儿还未出府,上去也是干坐着,”樊薏掀开帘旌看去,只见街市巷口行人稀拉,“这些日子忙着洪事,府中物什烂的烂,丢的丢,也该添置新货了,恰好今日不是热集,省了人挤人的麻烦,去市集里转转,稍晚些再回来亦无妨。”

    甘士价拗不过,长叹了声,只得由她去。

    然而逛一趟下来,樊薏尽添置些便宜的二手货。

    甘士价抱着扫帚火夹一应杂物,百般不情愿地跟在后头,深觉与自己儒谦谋士的气质不符。可看南风所搬之物更多,仍旧步伐稳健走在前头,时不时接收樊薏新入手的物什,丝毫不觉疲累。

    “听闻大人在扶安乡时是富户千金,也算家境殷实,家中管着酒楼药铺生意,何以到了鹿鸣乡赴任乡官后,变得这般节省,真是奇哉怪哉。”

    透过杂物缝隙,樊薏身形影影绰绰,甘士价想不通她作为家中独女,日后家中地契铺面哪样不是囊中物,为何来此穷苦之地找罪受。

    甘士价这话直接扎到了心坎上,樊薏想起从前,不知是谁诓骗说朝官俸禄高得离奇,她脑子一热,背着她爹娘偷偷跑到县衙揭了招聘公示。结果直接被薛崇义算计,懵懵懂懂签了三年卖身契,被迫从富裕的扶安乡来到这里干起了苦差事。

    乡衙穷困,平时用的大半是樊薏私库,她爹丢下三百两扶贫资金后就销声匿迹,她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半使,能买些二手货已经很不错,像霍倾口中的浮光漆,想都不敢想。

    从前樊薏受家中庇护,从未觉得三年会如此漫长难捱,如果当初自己老老实实呆在扶安乡,日子过得该有多滋润。她暗暗咬牙发誓,日后卸了任,绝不会再踏进县衙一步。

    转眼晌午过半,甘士价所搬物什已经堆过头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无论再放什么上去,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

    幸而樊薏终于打算收手,回程路上,甘士价刚松口气,转头却见自家大人进了药铺。他欲哭无泪,生怕又是什么重物,可等人再出来时,手里却只提着个小匣子。

    “大人这是?”甘士价有些糊涂。

    “你来时刚同我提过,药物将尽,难不成任由霍倾的背伤搁置着流脓发烂吗?”

    甘士价尴尬地笑了笑,他被这些东西压着,脑子乱似线团,忘了许多打算。

    好不容易到了酒楼,甘士价似火烧灼的喉咙,紧赶慢赶到了提前订好的雅间,连灌三壶水后才渐缓过来。他擦着濡湿髯须的汗水,四下环顾一圈才明白,为何先前樊薏执意要到市集上走走。

    薛崇义还没来!

    甘士价算了下时间,本来定好晌午,如今都过去两个时辰了,他还不见人影。

    “薛知县不会爽约了吧?”甘士价拿不定主意。

    薛崇义不来,那他们今日岂不是白跑一趟县城?

    再看他们乡官大人,早已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悠悠喝着茶,面无愁容。

    甘士价一拍大腿,泄了气坐下,“大人真是心宽,这雅间可是花了大价钱订下的,知县不来,您一笔巨财可就泡了汤。”

    “怕甚?薛崇义怎会放弃这白吃白喝的机会,况且,”樊薏倚窗瞧着街口吆喝的摊贩,随手剥了颗花生丢到嘴里,“我还有三百银两在霍倾身上,回去朝他要便是。”

    如同樊薏所预料那般,薛崇义果真没有爽约,就在几人等了近半个时辰时,一直倚门观望的南风忽然折身进了雅间。

    “来了。”

    哄闹声愈渐高涨,樊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圆头油面的男子出现楼梯前,他在堂倌簇拥下走向雅间,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吱呀响个不停,脸上肥肉几乎将眼睛挤成细缝,腹部堆肉把长衫撑得紧绷。

    樊薏嘴角微抽,不过半年没见,薛崇义竟又胖了大圈,不知酒楼的小桌小凳能否撑住这身量。她脸上噙着笑,象征性走了几步相迎。

    “知县真是贵人事忙,叫我好等,从清早到现在,可是水米没打牙,就翘首盼着您来。”

    甘士价暗暗给樊薏的演技竖了个拇指。

    方才在市集上还吃了两碗卤面呢。

    薛崇义被仆从搀扶到主位,屁股刚落坐,凳腿便响起摇晃的吱呀声。

    樊薏听得牙齿发酸。

    “听刘承说,樊大人在鹿鸣乡为官颇有己见,这次山洪百姓安然,多亏了你四处奔忙,看来当初本官的委任实为良策。”

    樊薏敷衍应着,根本不愿多费口舌闲谈,只想着将其灌醉,快点拿到签字画押的批文。她示意甘士价顶了仆从位置,手托酒壶,一杯又一杯地给薛崇义倒酒。

    菜色很快上齐,薛崇义执筷瞅准眼前的肉块,连添了两碗饭后,才想起问此次宴请来意。

    樊薏自然没有傻到在这种关头点破修渠意图,她转了话锋,道:“乡民遭遇洪灾,东山坡虽粮禀充裕,但尽是受了潮的陈粮,所以想请知县调些救济粮,也解一解下官燃眉之急。”

    “既有存粮便先应付着,鹿鸣乡村民穷苦惯了,吃些受潮粮食也无妨碍,此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薛崇义嘴里打着马虎,又塞了口肥肉。

    恰在这时,凳腿终于承受不住,咔嗒一声断成两截,薛崇义肥硕的身躯猛摔于地,震动感从众人足底传来,端着的汤好巧不巧扣在了他脸上。随行几个仆从废了大力气相扶,他气得伸腿踹了脚那烂凳。

    樊薏想尽所有伤心事,仍旧压不住嘴角笑意。

    “知县拿这等死物出气作甚,坏了身子不值当。”

    甘士价以羽扇遮面,贴过来幽幽说道:“这儿的凳椅,二两银子一对。”

    樊薏欣喜面色僵住,瞬间心疼起自己干瘪的荷包。

    薛崇义恼自己在这人多嘴杂的地方丢面,他擦尽脸上肥油,把脏污拭巾大力丢下,意味深长看过来。

    “此番宴请,樊大人是为修渠的事吧。”

    短浅一句话如同惊雷砸下,事态忽然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甘士价心中大慌,他走上前想解释,可来时信心满满,根本没考虑过会出差池,期艾半晌吐不出只言半字。

    樊薏攥着袖中批文,眼底黯光搅涌,却不是因为计划失利。

    除了府衙几人,她从未在别处提及修渠。薛崇义还未被灌醉却提前得知,有人暗中向他透露了消息。

    樊薏脑海里闪过许多张脸,最后迟疑地停在某个清隽病弱的人身上,再未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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