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全文完)

    番外一

    太后自戕的翌日清晨,盛辞赶回了京城。

    与西凉一战之后,还有许多事情来不及收尾,尤其是边防部署、流民安置之类,但盛辞更担忧朝中动荡,鹤拦关没待几天,就将这些统统交给了副将,自己只身回京。

    一如春月里她赶回京城查案,不过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战后总要休养生息的,好在春荒已过,应着前几日的雨露,路边慢慢生长起大片翠色,放眼过去,碧绿宜人。

    一团灰扑扑的小身影闯入眼帘,她轻拽缰绳停步,总觉得这张脏兮兮的小脸有些眼熟。

    小姑娘长相可爱,头发乱蓬蓬的,沾着些草屑,似乎已经风餐露宿了许久,不过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精神很好。

    “大人,仗……打完了吗?”

    蚊呐般的声音传入耳膜,她望着小姑娘怯生生的模样,心想也许是自己板着脸太严肃,缓和了神色,平静道:“打完了。”

    小姑娘手心紧紧攥着个草团子,细细看去,应当是个草叶折成的虫子兔子之类,一紧张给揉成了烂叶子团。

    她轻咳一声,自己身上从来不带什么有意思的逗乐玩意儿,不过随身包袱里倒是有点干粮,伸手去掏,却在夹层里碰到什么玉一般温暖坚硬的东西。

    怔了怔,看过去,是块血色玉石,颜色鲜艳夺目,恍若鲜血流动,触感却暖融融的。

    这是从前温虞赠她的玉石,据说是南疆价值连城的宝物,笼在袖中可以浑身回暖。

    举起迎着光看去,其上纹路细腻,真的宛若一朵盛开的血莲。

    可惜她体质阳热,从来不畏阴寒。不然也不至于这块石头放了许久也没察觉到妙处。

    盛辞下了马,将玉石和干粮一齐塞到小女孩手中,“这块玉兴许还值点钱,拿去换点粮食吧。”

    小女孩大惊失色,小脸急得通红,忙道:“大人,这太贵重,不能收……”

    盛辞推搡,像块木头般僵了片刻,不接也不回拒,玉石和干粮麦饼一起掉在了地上。小女孩赶忙捡起来,双手捧着给她,两人身高差距颇大,小女孩像虔诚上供般举过头顶。

    她眉心动了动,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蹙眉道:“我从前离京路上,是不是见过你?”

    小女孩惊喜道:“大人!你还记得!当时我被他们绑起来,是你救下我……”

    盛辞打断她,“你娘呢?”

    小女孩愣了愣,有些黯然神伤:“她让我在路边等她,好多天了,她还没回来……”

    不用猜,肯定是觉得女孩是个累赘,找了个理由抛弃了。盛辞微不可闻地一叹,道:“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府中缺人。”

    小女孩眼睛亮了亮,面前女子气度不凡,肯定非富即贵,就是跟着她回去做个粗使丫头,也比在外流浪好。可是……

    “我……不行,我还要等我娘。”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干涉不得。看着面前小女孩神色坚定地摇头,盛辞便也不再费口舌,转身踏着马镫轻巧地上了马,道:“东西留着吧,换点吃的。”

    小女孩目送着一人一马消失在大路尽头,正愣怔着,一道身影突然出现,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妹妹,我拿银子换你这块玉,好不好?”

    *

    宫中景色比盛辞想得要寂寥。太后最喜爱赏花戏蝶,往年这个季节,宫中沿道除却那些庄严肃穆的大殿附近,全都种满了各色花草,放眼过去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只是今年不同了。太后自戕后,为防朝政动荡,刘濯将这个消息瞒死,召她十万火急赶回来救场。

    盛辞踏进刘濯宫中,几个小宫女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宫中之事慌得六神无主,眼睛哭肿像烂熟的桃子,见她来,又欣喜又胆怯,连话也说不清楚,磕磕绊绊地将她引进去。

    不少男子心中郁闷会酗酒耍疯,刘濯没有,也不行。他是九五之尊,出洋相丢的是皇家的脸面。盛辞瞧见他时,寝殿中一片死寂,他坐在棋盘前出神,上面黑白子错落,正在与自己对弈。

    但只扫一眼她便知道,他没这闲情雅致。

    “落子不循棋法,这下的是哪门子棋?”

    盛辞在他身前两步处站定,语气平静无波。

    刘濯愣了许久,缓缓抬起头来,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阿姊……”

    盛辞像是心脏被轻轻攥了一下。

    刘濯小时候一直这么喊她,那几年他还是个白白胖胖的糯米丸子,单纯又天真,不少后宫妃子变着花地给他使绊子加害,她看不过去,彼时尚还稚嫩,却也要挺起胸脯常常在宫中护着他,防毒防火防暗算,旁人敢耍什么手段都被她火眼金睛识出拦下。刘濯对她崇拜得紧,敬她若神明,成天追在她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地喊阿姊。

    那时候太后总会一脸慈爱纵容地望着两个孩子,从不疾言厉色,说都是她的心头肉,谁也亏待不得。

    那是多好的一段时光啊。

    许久,盛辞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我在。”

    刘濯脑中多日来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扑进她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盛辞面色沉静,等他宣泄得差不多了,才道:“消息放出去吧。娘娘为国为民操劳这么久,该让她体体面面地安息。”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刘濯有些懵懂地抬起头看她。她目光飘向一片虚无,笼在袖中的手指蜷起又松开,神色却始终淡然:“娘娘自戕,也许是因为收到我们与西凉最后一战的消息。若胜,她以此当赏,告慰我父王的在天之灵;若败,她既已撒手人寰,不必再为今后国运忧心。娘娘呕心沥血了一辈子,自私这一回,不算什么。”

    太后给过她温情的回忆,在双亲缺席的岁月里,珍贵无匹。也正是因为这个,信任轰塌的那一刻,她更加痛不欲生。这么多年了,她习惯将自我的心绪压到最低,排在江山社稷国民大局最后的最后,如今山河既定,她牺牲了最爱的人,想试试为自己而活。

    如今走到这一步,不是原谅,而是放过前尘往事中痛苦挣扎的自己。

    “陛下,”盛辞苦笑一声,“念在往日我为国立下的功业上,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刘濯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你说。”

    “臣,不想活了。”

    *

    大战过后,当朝圣上勤于朝政,大力扶持民间百姓生计。茶馆酒楼都渐渐繁荣了起来,某些传闻也在百姓间不断流传。

    “还记得嘛?那位嘉乐郡主,啧,就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将军,当年刚打了胜仗回来就病死了,可真奇怪!”

    “两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才知道?”

    “哟,该不会是上边儿那位……卸磨杀驴吧?”

    “谁知道呢?朝堂上的事儿咱们老百姓怎么清楚,别说她,就连那位太后娘娘,不也是突然一夜之间就……”

    “我有位故交在朝中当差,听说啊,这位郡主早就因为一些陈年秘辛和太后闹翻了,不久之后太后去了,她也……啧啧,谁知道是真死假死。”

    啪!

    邻座一柄剑被猛地拍在了桌子上,响声铮然,惊得本来在热火朝天讨论的几人都猛地噤了声。

    瞪圆了眼睛看过去,是位白衣翩然的清俊公子,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语气却极冷:“天子脚下也敢随意议论贵人,活腻了?”

    其中一个髯面大汉恼羞成怒,拍桌道:“疯了你?敢教训老子,还为个死人说话!哦,生得不错啊,是不服气人家当年招了另一个小白脸,没把你招进去吧?可真……唉哟!”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那白衣公子捏住了手腕,这人看着清瘦,手上却似有移山之力,神色如常,却四两拨千斤般将他拧得嗷嗷惨叫。

    对方莞尔笑道:“方才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同行几人没见过这阵仗,都吓得面色如土,那个大汉已经疼得汗如雨下,当然不再嘴硬,“不敢了!不敢议论贵人了!祖爷爷饶了我吧!”

    白衣公子这才放了手。

    他掏出块手帕擦了擦手,似乎是嫌恶这人太脏似的,也不再逗留,转身拿起桌上的剑就走了。

    虚惊一场,纷纷围上来,有个人惊魂未定道:“我方才便瞧见他在一旁了,闻着他身上一股子药味儿,以为是个药罐子,没想到这么大能耐……大哥,你怎么样?”

    说着去看他手腕上被捏过的那处,奇怪的是,并没有留伤,不过仔细分辨之下,倒是有个小小的红点,像是针孔,正在慢慢地往外泛开紫色……

    “不好!”那大汉哀嚎一声,立马推开众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往最近的医馆冲去……

    *

    温虞出了医馆,才松开手中方帕,上面血迹斑斑。

    果然还是恢复不好。

    他神色漠然,擦净掌心残余的血迹,一边往城外走去,一边将悬在腰间的那把剑攥紧。

    此时已是萧瑟深秋,一个时辰前刚下过雨,路上泥泞,朔风呼啸着卷落残叶,路上行人渐稀,他穿得单薄,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那枚血玉被他镶嵌在了这把剑上。这是她的剑,卷了刃,崩了缺口,他寻巧匠重铸而成,更沉重、也更锋利,吹发可断,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只等某天回到昔日的主人身边。

    盛辞当年从西凉回京之时,他就远远跟在后面,但当时西凉诸事未定,他假死逃脱蒙素钊的追捕,可铺陈的势力网还未收拢,唯恐牵连到她。

    却不知,那是这两年最后一面。

    她回京后不久,噩耗传来,他痛不欲生,发了疯般要抛下西凉所有事情回京,白老和南疆巫女一齐来拦住他,说他早已与盛辞同生共死,如果她真的出了事,他也该不存于世才对。如今他还好端端的,那就证明她也没事。

    西凉苦蒙素钊□□已久,他四处扩张,西凉看似四方征伐得胜颇多,实际早已亏空,民不聊生。他与长老一起架空了他的军权,历经波折将政事平定,已经一年过去。

    当时再回京城,无论怎么打听都寻不到半分她的消息,去找林戟和贺子骞也吃了闭门羹,似乎她故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别人都已走进新生活,只有他还活在过去。

    之后他就一直四方游历,每隔一段时间就回京城看看。他始终相信她还活在世间某个角落,只是不肯与他相认。

    到处走走,或许哪天就又遇见了。

    正出着神,此时又下起了雨,急雨砸落,瞬间就将他淋得湿透。他此时已经走到京郊,没什么客舍铺子可以躲雨,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没有方向。

    有人策马行过,马蹄溅起泥水,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如雪衣袍上。那人停了马,却丝毫不觉亏欠,倒是把玩着手中马鞭,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温虞本来不想计较,瞥见那件玄色袍角,心中猛然一动——

    他抬起眼,那人唇角噙着恣意的笑,玉面墨发,明眸亮如寒星。

    “喂,我的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温虞仰头望她,天色昏黄,雨幕错落,隔着一片水雾朦胧,她的气息和轮廓依旧浓烈又清晰,千山万重也拦不住。

    风雨如晦,独她是风吹不灭水浇不熄的明灯一盏,是这萧索深秋中唯一的亮色。

    衣不如新,人如故。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