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哄

    盛辞打小便听那群迂腐长辈讲,有位儒圣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她向来都不以为然,却没想到,男子耍起小性儿竟也极磨人。

    两人潜在新兵之中依着头领的吩咐做些杂事,可一整天,温虞都未曾主动找她说话。盛辞唤他,他便语气疏离,面上神色也淡淡,好似个没生气的冰雕玉刻。

    说他甩脸色吧,他态度也还算得上温和有礼。说他正常吧,他的确与之前总缠上来的态度相差甚远。

    盛辞只觉心上像被小猫爪子挠着一样,难受极了。

    日暮后回到帐中,昨晚那些喝了穿心莲茶水的士兵都腹泻虚脱,自然参加不了白日的初选。他们虚弱地躺在床上,有几个勉强恢复了些精气神,见他们回来就咬牙切齿。

    “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怕我们上了场将你们打趴下,就使此歹毒手段!”

    “我那厢现在还在疼呢!你们真是其心可诛!”

    温虞此时已经没了心情同他们周旋,抱臂睥睨着床上几人,面上微笑依旧,声音却极淡漠:“知道我歹毒,还不把脖子……捂紧点?”

    几人都被他这副模样震慑到,自己命才刚捡回来呢,真怕他做出什么疯事,纷纷住了口。

    盛辞本来正在收拾行装,闻言摔了手中物什,冷冷道:“穿心莲水性寒,你们夜间喝那么多,腹泻本是常事,还想怪别人头上来?”

    语毕,她拉着温虞径直出了营帐,一路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一处僻静的荼蘼花丛。

    “你疯了?在他们面前承认是自己做的?你温品意这点气度都没了?”

    “我还要怎样有气度?”

    他眸中也燃起怒意,只是片刻就按捺下去,凉凉道:“殿下说什么话,温某都信,为你一句试探的玩笑神不守舍,为你情愿……情愿什么都做。”

    他垂在身侧的手同声线一起微微发颤,“可殿下又是怎么对我的?你不将我当做交心的夫君,这便罢了,我可以等,只是……只是我忍不了,那姓贺的医师跟你交情匪浅,那个姓林的副将也总对你动手动脚……”

    “什么动手动脚?”盛辞忍不住打断他,“都是军营中的兄弟,碰一下有什么……”

    她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瞧着面前人。

    月色之下,冷光倾洒,如同薄霜一般覆在温虞身上、脸上,他半阖长睫,一向风流散漫的桃花眼低落地垂下去,半晌无言,那颗点缀得恰到好处的泪痣倒像在替主人低诉着委屈伤心。

    明明没有抬眼与她对视,她却觉得那眼神落在身上的滋味可以体会,如同一根细细的丝线,将她的心脏慢慢缠紧收束。

    几缕夜风拂过,一点水光从他脸侧滑落,划得她整颗心鲜血淋漓。

    她从前觉得自己不算贪色,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从前没遇见温虞。他只需一滴眼泪,就能叫她的心晃成河中央随风飘荡的支离小舟。

    盛辞涩着嗓子开口:“……温虞。”

    他没作声,一动不动。

    “我以后不叫你伤心了,好不好?”她放软嗓音,抬手去揩他脸边泪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转过身,声音闷闷的,“殿下不必勉强。”

    盛辞失笑,盯着他后脑望了片刻,心想这人今晚哄不好才遭殃了。

    她往前一步,下巴搁在他肩窝上,侧过脸懒懒道:“不勉强,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她刻意拖长尾调,温热吐息柔柔喷洒在他颈侧,瞬间便感受到他身形猛地一僵,耳尖漫上薄绯,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你……唔……”

    她掺杂了点别的念头,想惩罚这人白天耍性子让自己难受,这个吻带着狠劲,如同波涛席卷,复又变得缠绵悱恻。

    气息都乱了。

    盛辞脑海闪过个念头:这可还在西凉军营……

    许久,终于分开片刻,留给彼此喘息的间隙。温虞虚虚扶着她的腰,哼道:“你别想这样就糊弄过去。”

    “冤枉啊。”她故作惆怅地叹一口气,“我难道同他们,也这样……过么?”

    话语间,她的目光连同指尖在他胸膛上流连,那几分漫不经心却教他心头火起,对上她懒散目光,委屈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哦……你还想怎么样?”

    “我要你……”他顿了顿,赌气似的抬了抬下巴,“你不许同他们再来往。”

    ……说什么疯话。

    盛辞无奈道:“那日后军中谁做我的医师,谁做我的副将?”

    “……我不可以么?”

    他扭过脸望着她,目光朦胧哀戚,又像是有光火跃动,“我来做!我做什么都可以,不会的可以学,不熟的可以练。从今往后,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们长相厮守,你拿一条锁链,把我们俩捆在一起,寸步不离,我可以把你伺候得很好,就像你的另一只手另一只脚,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的眼神简直像要把自己焚烧成灰。心头掠过奇异的感受,她实在忍不住,用动作封缄他的口不择言。

    温虞捉住她肆无忌惮的手,迷蒙目光掠过幕天席地,难得有几分羞赧,“殿下,别在这……”

    她扯着他腰带,于局促粗重呼吸间抵着他唇齿,轻笑道:“这时候知道在哪里了?刚才你……可没想起来这个。”

    她未将话说明已足够促狭,温虞睫毛颤了颤,几缕发丝被沁出的薄汗沾湿,望向她的双眸似乎也被夜雾润得潮湿。

    突然起雨。

    千丝万线,缠绵摇曳在这个暗自偷欢的浓夜。偶尔有风掠过,晃得花枝轻颤。

    子时将近,雨才渐渐停下。

    盛辞披着凌乱衣衫,懒散侧卧在湿草地上,鼻尖有淡香纠缠,不知是来自花丛,还是身侧的温虞。

    他莹白肌肤上不知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呼吸起伏一路蜿蜒,没入散乱的黑发和背后泥土。

    她撑着脸侧过身望他,眼里盛着笑意,“温公子,发冠怎么歪了?”

    *

    鸡啼三声过后,淋了满身雨水的两人才回到营帐。

    所幸附近有一池温泉,可以沐浴暖身。不然昨晚淋着雨在外待了许久,定要风寒入体。

    换上干爽衣裳,收拾完一切,盛辞只觉腿有些发颤,幽幽叹了口气。

    看来小时候偷看的那本记载某些秘术的医书说得没错,伤身,真的伤身。

    温虞倒是神清气爽,被她哄好了便过来笑吟吟地蹭她,“娘子,困不困?”

    她无奈道:“你觉得呢?我昨晚睡的有一个时辰吗?”

    今日还要去比武会打擂台,她真恨自己昨晚鬼迷心窍,不顾后果着了这人的道。

    他挑挑眉毛,“娘子不是说了,日后都不叫我伤心,怎么这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了?好呀,原来只是想哄骗温某……”

    她赶紧抬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他出言不逊,随即扯开去,“待会比武会上,你不可逞强,败便败了,这些西凉军不像昨天那几个一样草包,没那么好对付。”

    两人来到军营中的比武会,台下已经是人头攒动。不光是新兵,不少想要凑凑热闹一展身手的老兵也在活动着筋骨指望出出风头。毕竟这比武会只选一名护军,想要得胜,不仅要打败所有新兵,还要撂倒几名老兵才坐得上这位子。

    盛辞还犯不着为这些人感到慌张,只是在台下仔细观摩着这些西凉军的一招一式,思索如何于众目睽睽下伪装招式路数,不让这些人看出她的大楚身份。

    人群尚在喧闹,台上话事人敲响铜锣,如大雨倾盆,浇熄了台下热火朝天的谈论声。

    高台上,帷幕拉开,蒙素钊端坐金椅之上,含笑望着眼前已经静下来的人群。

    众人刚要行礼,他抬手示意免去,道:“不必拘束!今日是比武会,没有大王,没有平民,进了我西凉军,就在台上以身手论高下!”

    回应他的是一片喝彩叫好声,西凉军群情激昂,个个紧盯着台上飘扬彩旗,跃跃欲试。

    话事人扯着嗓子宣布:“能得一旗者,赏白银十两,以此类推,能得七旗者,受封参军!”

    参赛者依照名册顺序上台,打斗分外激烈,留下来的都是有些武功底子在的壮汉。盛辞无心观赏这血腥场面,双眼在人群中逡巡着柴龙虎。

    温虞看透她心中所想,递了眼神过去,为她指了个方向。

    盛辞随之望去,只见角落处有个高大身影,正极不自在地扯弄着自己身上的西凉军服,好像这不是件衣服,倒像是块扒在身上的狗皮膏药。

    他面前站着昨天那个管事,正叉着腰趾高气扬地对他说着什么,奇怪的是,柴龙虎竟垂着脑袋并不反驳。

    盛辞走近几步凝神细听,“……那老头……你胜了,他就能活着!……要不是王上赏识……”

    她顷刻间便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拿昨天那位老人威胁柴龙虎,要打赢这场比武会才能他活着。

    她眉头微蹙。昨天她便注意到柴龙虎身上的伤,别说那些拷打留下的伤尚未痊愈,就是只算这些天在战俘营中的羞辱虐待,对将士的身体都是极大伤害,柴龙虎就算再英勇健壮,怎么可能拖着满身伤去打赢这些个个精神饱满的西凉军?

    光是昨晚和台上另外两人对战时,她都能看得出来他脚步趔趄,明显体力不支了。仅仅一晚时间的休眠,他又能恢复到哪里去?

    这群西凉人为了拿他邀功讨好蒙素钊,怕是连人心都被狗吃了。

    不多时便轮到他上场。盛辞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转过头去问温虞,“你上次说不能偷偷帮他,这是为何?”

    他道:“我的暗器之术师从西凉,在大楚尚可瞒过去,但在这里,会用的高手很多,很容易被人识破。”

    盛辞点了点头,并未再纠结于此,转而望向台上。

    在血衣军中,一来为了避免女子身份暴露,二来为了避嫌,除了贺林等几个亲近之人,她与其他将士交流不多。柴龙虎既然能让林戟记住,身手一定不凡。

    但西凉人大多身形高大、健壮饱满,几个回合下来,他苦苦支撑,眼见败局已定,却还不肯倒下。

    盛辞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替他!”

    她飞身跃上了擂台,清瘦身形在一群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中显得格外不起眼,他们眼中暴虐之气尚未消去,如狼似虎地盯着她,恨不能拆吃入腹。

    台下众人纷纷喝起倒彩。

    “小鸡仔怎么也够格参赛啊?”

    “就是!别妨碍爷爷们看戏!快继续!把那个楚狗脑袋卸了!”

    刺耳的辱骂声此起彼伏,她充耳不闻,转身望向不远处淡然端坐、手拨佛珠的蒙素钊。

    “王上,若我替他赢了所有人,是否可以留他一命?”

    柴龙虎已经面目全非,他一手撑着膝盖,艰难地张开嘴,“不用你管!我自己来!”

    蒙素钊眸光微动,却道:“好,孤允了。”

    四周一片哗然,盛辞卸下腰间长剑,扔出几步远,身姿挺立如风中秀竹,望向那几个喘着粗气满身鲜血的大汉。

    她擅长的剑术讲求凌厉轻巧,但她自幼刻苦,悟性又极佳,体术钻研也不曾落下,回首当年从师经历,师父为数不多的点拨已经让她将几套招式掌握得炉火纯青,即便除去武器,近身搏斗也足以对付这些人。

    她语气漠然,“轮着来,还是一起上?”

    如水滴热油,此语更是掀起轩然大波。

    ——“这小子也太狂了!”

    “就是!见阎王也没这么着急吧?”

    “唉?——等等,她好像就是昨天初选把我哥打倒那人,他骨头断了两根,现在还没爬起来呢!”

    盛辞权当没听见,对面一个髯面大汉最先动手,怒吼一声朝她扑来,架势像是想把她大卸八块。

    屏住呼吸,没成想,只一眨眼间,她轻巧避过擒拿,几下闪转腾挪,都看不清她是如何出的手,那个大汉已经被卸了胳膊倒在地上,右臂软绵绵地抬不起来,竟是都脱臼了。

    “下一个。”她面无表情向对面招了招手。

    不敢再轻敌,拿出十二分架势出击,却都被她一一轻松击倒,最后台上还剩下她一人时,她面色淡然依旧,像是只掸了掸衣袖上的灰。

    人群鸦雀无声。连柴龙虎也看呆了。

    少顷,几下清脆的掌声响起,回荡在空寂的擂台上。

    蒙素钊望着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不错,孤可是……等你许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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