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拦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依据天险,立于关隘绝壁之上,其状似仙鹤展翅,又有一条河水巧妙地围绕,更像是浮荡在仙鹤周身的一缕流云。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使得它百年来护佑大楚不受蛮夷侵害,也谢绝风沙的侵袭,在身后徐徐展开一片蔚然绿洲。
贺子骞一路策马飞奔,云弘苏用尽力气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以免被甩飞出去,夜空黑沉,除却风声呼啸,还有几只阴魂不散的黑鸦在头顶盘旋鸣叫,令人心烦意乱。
快些!再快些!
他不管不顾地挥动着马鞭,口中焦急重复道:“好马儿,跑快些,鹤拦关失守与否就关系在你身上了!”
方才蒙素裴吉所埋伏之地,正处大楚与西凉的国界缺口之地,双方都顾忌对方借机挑衅,因而此处兵力薄弱、岗哨缺乏,只有他们这种刻意绕过长水的过路人才会行经此处,裴吉在此埋伏,被血衣军人察觉的可能性极低。
贺子骞心中痛骂此人狡诈、不讲道德,却也无济于事,大敌当前,赶快去通知他们严阵防守才是最要紧的。
只可惜他骑的这匹马刚刚用作坐骑不久,突然被驱使着长时间奔跑在粗糙沙地上,四蹄很快被磨烂,在沙地上印出点点血花。
贺子骞心道不妙,它动作越来越缓慢,几次踉跄,终于,眼见前方已经出现了鹤拦关的仙云河,它却前肢一折,硬生生载着两人跪倒在沙地上。
“好马儿,辛苦你了。”他拎起吓得发呆的云弘苏往背上一扔,咬着牙往前飞奔,跳下了河。
河中养着几头食腐鱼,习性凶猛,只听水声响动,有几条张开血盆大口摆着尾巴冲过来,把云弘苏吓得尖叫,贺子骞抄起根水上漂浮的枯枝砸过去,怒喝道:“看清楚你爷爷是谁!”
食腐鱼认出老熟人,悻悻地散去了。贺子骞这才转过身,凭借极好的凫水技术几下游窜到河对面,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咻——”地一声,一支箭射下来,恰好停在他足尖前不足一寸之处。
有人语气散漫地问道:“来者何人?”
终于有同胞应答,贺子骞这才浑身脱力,往前趴倒在地上——因为背上还有个人。
他用尽最后几分力气高喊:“西凉贼军要偷袭!快把他们统统喊醒!!”
——回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利箭。
*
西凉铁骑名不虚传。盛辞骑在马鞍上,只觉这些训练有素的战马在起伏连绵的沙坡上如履平地,感觉不到什么震动。
与这样的军队交战,血衣军的劣势显而易见。
她没想到,裴吉竟会将她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干脆地提上马,还敢暴露后背。究竟是他太自负呢,还是根本没考虑到她有可能是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但现在就算她舍生取义做了刺客也无济于事,只会顷刻间被这群西凉铁骑踏成肉泥。她能做到的,只有拖延时间,赌贺子骞能足够快地赶去鹤拦关。
此时马正好在下坡奔驰,她一狠心,假意去拢自己的头发,双手失去依靠,整个人从马背上坠落下去——
这一摔下去,她最少也得断条腿,还有可能被后面来不及刹停的马蹄踩踏。
但没有别的法子了。
盛辞紧闭双眼迎接剧痛的到来。
——没想到,她并未落地,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将她拦腰环住往回一拖,阻止了她的坠落,但由于两人连带马匹都已倾斜,还是一齐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
“蠢货!”
一声叫骂在耳边炸响,裴吉整个人犹如一件钢甲将她裹住,在滚落的过程中,她并没有感觉到真正难以忍受的剧痛。
尘土飞扬,黄沙呛鼻。
“大皇子殿下——!!”
慌张的惊呼和喝马声此起彼伏,为了避免伤到尊贵的皇子,几个冲在最前方的骑兵都只能双腿夹着马腹催停,马匹吃痛,连带着主人纷纷摔倒在地。
裴吉从沙地上爬起来,暴怒道:“你这贱人!为什么松手?!”
“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掴在了盛辞脸上。
她头晕眼花,却没有尽力站稳,而是借势摔倒在地,唇边溢出细细血丝,眼中也泛起泪光,哑着嗓子低声道:“民女……民女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找死!”裴吉揪着她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另一只手已经高高扬起。
他几次起势,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该死!她这张脸怎么就让人下不去手?!
裴吉重重放下她,急火攻心,一拳砸在了惊慌失措跑过来的副将脸上,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数尺远,鲜血横流。
盛辞一手抚着红肿滚烫的脸颊,面上神情楚楚可怜,心中却泛起一丝庆幸之意:很好,没死。
裴吉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又蹲下身,捏着她尖削的下颌,冷冷道:“疼?”
盛辞连忙摇摇头,泪水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从眼眶滚落,砸在裴吉的手上。
他似乎是愣了一瞬,可也仅仅是一瞬,刚刚柔和下来的神色又重新变得冷厉,道:“知道疼还不抱紧?大楚来的女人,不会骑马,本王原谅你。”
军中的老医师提着药箱赶到,裴吉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盛辞却在此时适时地痛呼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脚腕,手上暗暗用力,捏出一片淤青。
“这位……”老医师欲言又止,望着裴吉不知如何是好。
裴吉皱着眉,望向盛辞惨白的脸,道:“治吧,治好了打完这场仗带回军中,今后就是我西凉军的军妇了。”
盛辞垂着的双眸似有精光划过。
——军妇,就是这群西凉蛮夷抢夺来到各部落的妇女,无论是否婚配,都视为是战利品,在军中豢养,各个士兵都轮流去这些军妇帐中玩乐,玩腻或者色衰之后,就发配去做劳力,从生到死,落入他们手中的每一刻都凄惨可怖。
她仰起脸望向裴吉,如她所料,他脸上露出那种欣赏笼中困兽的玩味神情,像是刻意说出这些话给她听,等待着她的有趣反应。
盛辞只觉得袖中薄刃蠢蠢欲动。可危机当前,她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朝他露出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民女的腿好痛,大人……”
裴吉大笑几声,道:“放心,等回了军帐,不需要你用这双腿走路,只要会骑马就行了!”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铁骑兵纷纷附和着高声笑了起来,这个众人心照不宣的污秽暗语将原本紧张冻结的气氛融化升温,其中有个轻浮过了头,急不可耐道:“大皇子殿下,您此次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番……不过,什么时候把她赏赐给我们?”
裴吉好色却不贪色,掳来的女子向来都是两三天后便扔给下士门分享,这话倒也无伤大雅,出口后还有几人稀稀疏疏地笑着应声。
裴吉面色也并无异样,却在下一刻长刀一挥,动作犹如砍瓜切菜般优雅利落——竟然生生将那人劈成了两半!
“谁说我会碰这个女人?”他冷笑一声,在地上的死尸身上蹭干净血迹,“这样卑贱的女子,还不够格爬上本王的床。”
老医师闷头处理着盛辞身上的伤口,本来他察觉到这个女子身上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伤口,可是大皇子这一番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行动下来,军中登时鸦雀无声,他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谁都不想节外生枝给自己找事。
“好……好了。”片刻之后,老医师战战兢兢地禀告。
裴吉将盛辞轻松拎上马背,只不过这次不在背后,而是将她放在了身前,略带毛碴的下巴抵在她颈窝上,低声道:“这次可要老实点……向雪小姐。”
盛辞极力忍着阵阵恶心,素白的手指拽紧了衣袖,低低“嗯”了一声。
*
鹤拦关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盛辞的心愈发高悬。
它还沉浸在睡眠的一片幽暗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任何声音。
盛辞仿佛浑身被冰水浸过,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寒气弥漫周身。
怎么可能?!她在路上拖延了那么长的时间,足够贺子骞比他们提前小半个时辰抵达鹤拦关,可此时看去,这座死寂的城关却像压根没有人来过一般,完全没有做防守准备!
难得……贺子骞在路上遇见了什么不测?!
她呼吸急促起来,目光四处逡巡,仙云河前似乎有一具马尸,在黑夜中也可分辨死状凄惨。莫非贺子骞急着赶路,被守城卫兵一箭射落滚进河里去了?
此时,裴吉下令众人放慢步伐,他摆了摆手,只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后背士兵将几辆投石车推至阵列前方,摆好了进攻的万全架势。
他弯下腰,将脸贴近她的耳侧,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轻慢:“看见了吗?这是你们大楚最引以为傲的关隘,本王就要在今晚攻破它,然后……”猛地搂紧她的腰,“你们大楚,从今往后,就是我西凉的了。”
盛辞瞳孔骤缩,目光投向鹤拦关之上,那象征大楚威严的麒麟塑像。
不……
“众将士听令!”裴吉高举长刀,声音雄浑激昂,“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