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废话了。”盛辞勒停了马,回头看他,“你问问他,那个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送完他,我们直接往鹤拦关赶。”
“这么急。”贺子骞小声嘟囔。
“不想回军营可以滚蛋。”盛辞冷冷甩下这一句,看也不看他们便策马前行了。
“操,有火气别波及我呀大将军。”贺子骞忙不迭跟上去。
云弘苏的三姑父姓张,是开绸缎庄子的,虽然住在偏僻的长水县,但据说收入不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富户。
贺子骞在路上抓着个行人便问,没想到此人听完后一脸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像是有什么顾忌似的,只含糊答了句“在东边石柳巷”就赶忙走了。
“哟,你这姑父不会是欺压民众的大财东吧?那人跟见鬼一样溜这么快,我要给银子他也不肯带路。”
云弘苏一边兴奋地张望着石柳巷的方向,一边道:“才不会呢,三姑父是大好人,我姑姑嫁过去之前就听说他放过不少善心账,这人说不定是赊过账,欠我三姑父好多好多钱,才做贼心虚。”
几人不多时便来到石柳巷的张府门前,也算是非常好找的一户人家了,这样的小城难得有高门大院,门匾擦得光洁鲜亮,门前一尘不染,看着就是户讲究人家。
不等贺子骞扶,云弘苏自己扑腾着小短腿跳下马,拍着门大喊:“三姑父!三姑父!”
“我们走吧。”盛辞驱马掉头就要走。
贺子骞瞪大了眼,“不是吧,千辛万苦送他过来,咱们好歹也进去坐下喝杯茶……”
她冷笑:“那你去,我先回鹤拦关。”
一入长水县她就察觉到不对劲。出了长水,往后两百里再人烟,按往常,血衣军至少会在长水设立几十至几百人驻扎接应,以运输粮草供应军需,可她入城至今没看见一个血衣军模样的人,这就说明战事紧迫,连几个保障后方的兵都调不出来了。
她实在没心情去管云弘苏那位姑父长得是圆是扁。
说话间,张府已经有下人来应门,只见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头道:“小公子,你是哪位呀?”
“张鹏年是我姑父!云珍卉是我姑姑!”云弘苏兴奋地叉着腰,说话跟倒豆子般欢快,“早前就托人给姑姑姑父送过信了,孟州闹饥荒,我来投奔他们。你问问姑姑可还记得?”
那老头却干笑两声,眼神在他身后几人身上来回打了几转,才道:“小公子……没走错门吧?”
“怎么会?你们门匾上就写着张府!长水县还能有几家张府?你这人怎么……”
云弘苏还在不满地大声嚷嚷,本已经打算“功成身退”的盛辞却停了动作,回眸望向他。
不是开绸缎庄子的富户吗?这家的下人怎么看着有气无力干瘦虚弱,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殿下。”温虞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侧,低声道:“进去坐坐吧,万一……”
他没有将这个“万一”说出来,盛辞却先于所有推断,宛如丛林中被箭矢瞄准的野鹿般,嗅见了不同寻常的讯息。
她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那个长衫老头倒也没将他们拒之门外,只说张夫人不在,请他们进府先去见张府的主人,张鹏年。
张府不大,但打扫得一如门外干净整洁,虽然没有华贵陈设,但小院种着几丛月季,开得格外妖娆鲜艳。几人在偏厅闲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张鹏年才过来。
这是个看着斯文和善的中年男子,一身绸缎团花纹锦袍,于阳光之下华美耀眼,行止风度翩翩,的确像个富商样子。
云弘苏怯生生喊了声“三姑父”,张鹏年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眼眶霎时盈满热泪,“好孩子,孟州到长水这么远的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真是难为你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一旁侍立的长衫老头都为之动容。云弘苏更是心绪激动,哪怕这人只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远亲,也忍不住埋进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贺子骞默默扯了扯盛辞袖子,满脸无语,“这小孩怎么好像我们一路上虐待他很厉害一样?这有什么好哭的?”
盛辞刚想说你打小就没亲人当然不懂,还是忍住了。不过看着张鹏年这副模样,似乎除了过于感性之外,倒是没什么问题。她摸摸下巴,开始四处张望,在心中盘算离去的理由。
云弘苏哭够了,想起了什么,才抽抽噎噎地问道:“三姑父,我三姑姑呢?”
此话一出,不光张鹏年没了声音,一旁正在拿袖子揩泪的老头也僵住了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自家主子。
张鹏年摸摸他的头顶,声音微微冷了下来,面上却挂着笑,“卉儿听说孟州老家闹饥荒,担心得紧,怕长水也会陷入如此险境,这几天去筹粮了。”
“筹粮?”盛辞眉峰微凛,“去哪里筹?长水已经是方圆百里最富庶之地,如果连长水都缺粮,附近还能有地方比长水有更多储备?”
“卉儿去得远,我也劝过她,不必为了粮食之事操心至此,饿着谁也饿不着我们张家嘛,可她就是不听,唉……”张鹏年叹了口气,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般,连连招手示意,“来来来,一路奔波过来,还没用午膳吧?老梁啊,快去给他们张罗……”
他将几人领到了餐桌前,厨房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着,下人一时只来得及奉上些凉菜和酒水,但也诚心诚意地摆了半桌,香气扑鼻。
灾荒年月,桌上摆放的都是一些耐放的熏鱼腊肉,和不怎么新鲜的腌野菜。只是几人一路风餐露宿,更寒碜的清汤寡水吃了不知多少,也不会不知好歹地挑剔。
张鹏年端起酒盏,向他们道:“真是感谢几位少侠热心相助,若不是你们,我肯定见不到弘苏平安抵达,千言万语在此一杯,我先干为敬!”
盛辞向来对这类场景都是冷淡应付,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默默拿起酒杯,刚准备饮下,温虞突然凑了过来——
她一惊,刚想往后避开,他微凉的指尖贴上她的唇瓣,轻轻抹了一下,淡笑道:“殿下当心,这里蹭上了东西。”
盛辞垂眸,后知后觉地抚了一下泛起烫意的脸颊。她下意识舔了下嘴唇,不知为何,舌尖尝到一丝微苦的味道。
贺子骞翻了个白眼,鄙夷地道:“这还没动筷呢,蹭上啥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几盘现炒的热菜陆陆续续呈了上来,张鹏年一面劝酒,一面向他们介绍着桌上这几样长水的特色菜肴。
盛辞心中挂念着苦守鹤拦关的血衣军,没什么心思大吃大嚼,倒是贺子骞,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和张鹏年推杯换盏,一席饭菜吃得不亦乐乎。
酒足饭饱之后,盛辞刚准备请辞,谁知张鹏年却几番坚持请他们留宿一晚。她不想多费口舌,转身自己去马厩牵马,身后却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盛……”
贺子骞跌倒在地,眼神涣散地朝着她低唤一声,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云弘苏紧随其后,摇摇晃晃几下,也昏倒过去。
几人之中,只剩下面露惊愕的她和一旁气定神闲的温虞还好端端地站着。她瞥他一眼,脑中闪回他抹自己嘴唇那一下。
难道他早就察觉饭菜有毒,提早给自己喂了解药?
与此同时,张鹏年已经变了脸色,和善不再,而是冷冷望着面前两人,“竟然有两个不管用的?老梁,我说你这麻散出问题了吧?”
那个长衫老头战战兢兢赶过来,弓着腰答道:“主子,奴、奴才可不知道啊,药是好好的啊,当时夫人吃下没一炷香就起效了,这次怎么……”
盛辞皱眉望着他,“你们把云珍卉怎么了?”
“怎么了?我能把她怎么了?”张鹏年面上浮现瘆人的狞笑,“一个女人,嫁进我张家,自然生是我张家的人,死是我张家的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真是一群蠢货!笑话!谁愿意收一张没用的只会吃饭的嘴?收了送上门来的粮食还差不多……来人啊!”
他一声令下,四周瞬间跳出来七八个手拿砍刀或斧头的高个子家丁,这些人已经瘦得可怜,双眼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饿了多久了。
“把他们都拿下!吃了我们库中的储备粮,男的打杀挂起来,这个女的卖去窑子!”
几人面色难掩兴奋,眼中迸射出发现猎物的精光,高举手中武器向她靠近。
盛辞抽出长剑,拉开架势应对,可一想到方才她吃进腹中的食物不知是什么做的,就觉得脊背发寒,腹中翻江倒海……
正在此时,像是看穿她所想一般,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背,轻柔地拍了两下,只听温虞温声道:“没事,除了不太新鲜,那些饭菜没有问题。”
盛辞这才勉强恢复了精神,咬着牙挥剑劈砍,击退两个冲在最前的家丁。
这些人虽然身形高大,但饿得都没什么力气,她想突破重围并不费力。只是这些人统统都像不要命一般挥舞着枯瘦发黄的手臂往上冲,鲜血横流也不知疼痛。
也许在他们眼中,面前已经不是两个人,而是一顿能保命的饭……
她并未下死手,可刀剑无眼,顷刻间已经有两三个软倒在地毫无声息。剩下一个看着最为年轻的家丁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声音嘶哑:“你吃了陈叔做的饭!一顿饱饭!还要杀了他!”
盛辞动作一滞,只听他继续道:“好吃好喝送你们上路,咋个就不行?这年头的娘们给一斗小米就能卖了,你吃了肉喝了酒,还有脸动手杀人!”
另一个家丁虚弱附和道:“就是,哪里来的娘们儿,要骑在男人头上造反……”
“妈的!一群废物!真麻烦!”
趁盛辞愣神的功夫,张鹏年骂骂咧咧地抄起放在一边的铁锄头,对准她的后脑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