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宝

    血衣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却家中无人者,所有将士每月都需要寄信回家报平安,以便境内亲友及时了解其生死状况。

    如果长达两月没收到音信,那多半是……

    贺子骞轻咳一声,问道:“穆婆婆,你儿子姓什么?我家长也有兄长在血衣军中,说不定他们还相识呢。”

    穆婆婆道:“我大儿子叫柴一左,老二柴一右,小儿子柴龙虎。”

    “等等!你家那什么……故,故夫,是不是叫……柴远山?”

    穆婆婆惊喜道:“哦,你大哥和他还真认识?”

    贺子骞扯了扯嘴角,笑容愈发勉强,“……嗯。柴大叔从前和我……我大哥,一同上过战场,听说他很英勇呢。”

    穆婆婆颇为骄傲,“那是,老头子虽然一把年纪了,可他当年在我们村里就是响当当的好汉子。从前淮安王还亲笔给他题过一幅字,我去拿给你们看看……”

    趁她转身去找的空当,贺子骞转向盛辞,面色严肃下来:“还记得广茶山一战吗?当年我和他一起潜入放火烧粮草,逃出来后我们都身受重伤,但军需不足,药物只够救一个人的,柴大叔把药留给了我,这才……”

    盛辞对这人有几分稀薄的印象,从前在军营见过一面,是个黑壮魁梧的大块头,为人爽朗仗义,冲锋陷阵从不畏缩。只是那几年她刚接手血衣军,战乱频频。军中死伤惨重,无暇关心他何去何从。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故去的。

    “唉,真可惜……”

    盛辞扯了下他衣角,贺子骞顿时噤声。她笑了笑,看向刚从储物房走出来的穆婆婆。

    “喏,就是这幅,我老眼昏花又不识字,但这淮安王的字的确是好啊!”

    穆婆婆展开手中卷轴,将墨迹那一面展示给他们——

    话音刚落,正在喝水的贺子骞随意看了眼,随即“噗”一声喷了对面的云弘苏一脸,气得他吱哇乱叫。

    只见上面宛如稚子涂鸦般粗拙僵硬、千足虫般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忠肝义胆。

    可惜因为字体原因,这几个字也连带显得很滑稽。

    “……这字……还真是妙啊!”

    贺子骞压低了声音,“你们父女的笔风真是……如出一辙。”

    盛辞脸都黑了。

    京城人人皆知,淮安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就是提笔写的这个字嘛……美不美有待商榷。

    ——嗯,至少确实是真迹。

    她狠狠瞪了贺子骞一眼,牵强道:“嗯,这说明您满门忠烈,淮安王才肯提笔相赠。”虽然没赠什么好东西。

    “是吧。”穆婆婆喜上眉梢,抚摸着卷轴,眼中有光闪动,“当年他还要赐金银财宝哩,我说我不要,人活着一日不过三顿饭嘛,要那多钱干啥?虽然老头子回不来了,但我还有三个小子嘛,总还有念想。打完这几年仗,赶走了西凉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一旁沉默许久的温虞抬手拿过桌上茶壶,给几人都倒了杯茶,声音平淡:“请用。”

    盛辞指尖摩挲着杯沿,执拗地继续着这个话题,“您几个儿子都在血衣军,也不留个在身边照顾?”

    “有啥好照顾的?我身体硬朗得很嘛。”穆婆婆一瞪眼,“这些年大楚太乱了,尤其是淮安王走后,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看嘛,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就是前几天有人来□□,吓得我们都不敢出门……”

    “是哪方的人?”她顿了顿,“是不是穿着绿衫子?”

    “对对对,就是。”穆婆婆连连点头,“说是什么起义军自发抵抗蛮夷,军饷不足从民间征集,我看啊,就是一群混混!过了我们青川镇,他们还敢往北吗?往北就是血衣军的地盘了,他们哪敢再去耍威风?哼……”

    盛辞冷笑一声,“打完西凉来犯的军队之后,就该肃清他们了。”

    “娘子,喝茶。”

    温虞把她手中已经渐凉的茶水挪走,替换上一杯温热的新茶。

    “哦……你们是夫妻啊?”穆婆婆有些惊讶,眉毛挑得更高了,“我瞧年轻小两口不都是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嘛,你们怎么一副半生不熟的样子?闹矛盾了?”

    盛辞瞥了他一眼,“……没有。”

    “夫妻过日子,哪能天天吹胡子瞪眼睛的?”穆婆婆眉间的纹路更深了,叮叮当当收好了面前锅碗,回来叉着腰继续道:“这丫头我瞧是个爽利人,生得又好又……嗯,你生得也好,还是要和和睦睦过日子才好——你说对吧?”

    她望向贺子骞,后者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晃着脑袋道:“那也得看是不是正缘,如果不是,当然还是好聚好散更好咯……哎哟!”

    穆婆婆气冲冲地揪着他的耳朵把人提起,“看着也十五六岁了,这么不懂事!嘴上没门呀在这点火?给我刷碗去!”

    贺子骞不情不愿地被推去了灶房,云弘苏吓得瑟瑟发抖,望着她小小声道:“穆婆婆,我想回房睡觉了。”

    昔日娇贵小公子也有这么服服帖帖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盛辞这么想着,目送云弘苏被穆婆婆一路推进客房。

    “出门在外,以后别这么喊了。”她垂眸望着杯中清亮的茶水,“我不喜欢节外生枝。”

    这种被人说和的经历对她来说很陌生,更何况是无论怎么看都极浅薄的夫妻情分。让她本能地抗拒。

    “那什么时候可以喊?”温虞眼中神色微冷,几乎失去从容,“你我拜过天地,明媒正娶,这不合礼数吗?”

    “媒?什么媒?”盛辞抬眼望他,笑容带了几分讽意,“忘了前几日在客栈怎么说的了吗?等你能以真心待我,再来和我谈谈诚意。”

    他无法承受她此刻疏离,呼吸一滞,捉住她手腕,“你难道……没有对我动过心?那晚在乌雪寨……”

    “起先留你在身边只是为了查案,既然你和殷颢并无合作,就暂且不提。可我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骗得团团转的傻子,正如身居高位的男人视妻妾如衣服,我也不觉得这点情意值得我托付真心。若是露水情缘……”

    她扫了眼他敞开的衣领,露出的一小片莹洁肌肤在夜色中也很显眼,“那倒不是不可以。”

    他咬唇,面上血色渐褪,许久才道:“……你不必做出如此姿态。”

    盛辞甩开他的手,炯炯目光逼视过去,一字一句极清晰,“那你告诉我——你和西凉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眼神黯淡,“我……”

    “好端端的怎么又在拌嘴了?”

    穆婆婆惊诧地打断他们,推开了另两间客房的门,训道:“不是要赶路去长水吗?还不快去睡觉!你们两个睡这一间,洗浴热水都备好了,另外那个睡隔壁去。”

    淤积一整天的烦闷在此刻涨到了极点,盛辞一声不吭地拿起身边长剑,走进其中一间,反手就把门阀上了。

    她望着窗外浓稠夜色,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里大概是穆婆婆几个儿子之一从前的卧房,墙角木架上摆放着一些兵书术册和治道典籍。这样偏僻之地,一家中能培养好几个文韬武略之才,实在不易。

    这也是她不愿再多面对穆婆婆的原因——血衣军的讣告,是要由她亲自审过拓印的。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到了垂暮之年还要让她承受丧子之痛,任谁都不忍。

    她摊开手掌,于黑暗中茫然地凝望着。

    这一路上种种见闻都在提醒她,大楚国民如今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容不得疏忽容不得差错,心慈手软是兵家大忌,一个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

    她有直觉,温虞的身份绝不简单,甚至很可能同西凉有勾连。按她从前杀伐果断的性格,绝不会留个疑团重重的人在身边,大不了把人吊起来七七四十九道刑法用遍,再硬的骨头再硬的嘴也敲碎了撬开了,有什么好迟疑?

    可她……偏偏狠不下心。就连方才那些话,她也是纠结许久才说出口的。

    等到了长水县,如果温虞还给不了她合理的解释,再做打算吧。

    *

    雨幕缠绵一整晚,清晨再上路时,盛辞眼下毫无悬念地浮现青黑一片。

    穆婆婆苦口婆心:“你看!我说什么?夫妻既伤和气又伤元气,再怎么样床头打架床尾和,不吵过夜架的嘛,你这郎君看着也怪俊怪灵秀,怎么自家媳妇都不晓得哄的哦?”

    温虞从袖中掏出银子付账,淡笑道:“她只是一路舟车劳顿,有些心情不佳,待到了歇脚之处,我会哄好她的。”

    贺子骞翻了个白眼,“你别倒打一耙,她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吗?就成心气人。”

    “你插什么嘴啊?你难道不想你姐姐和姐夫好啊?”穆婆婆抬手敲他脑袋,“小娃娃好的不学,净瞎撺掇。你看看你姐夫多知书达礼……”

    “别敲了!”贺子骞咬牙切齿,“我过了年十六了!什么小娃娃?!”

    “二十六也是小娃娃!我小儿子都比你大十来岁。”

    盛辞嫌这两人吵闹,也急着赶路,马鞭一扬,对着温虞道:“你不上来?”

    他摇了摇头,“我托穆婆婆找人买了匹马,独乘就好。”

    “你不是……”话到了嘴边又戛然而止。她管他骑马晕不晕做什么?

    盛辞赌气似地冷着脸策马离开。

    温虞骑马很慢,远远落在几人身后,只在平坡路上回头能望见他的身影。云弘苏闹着说看不见温哥哥就心慌,盛辞被吵得受不了,直接拎着他翻了个个儿。

    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路程走下来,前面就能远远看见长水县了。

    眼见目的地快到了,贺子骞偏煞风景地问道:“你那亲戚是不是好人啊?就你这脾气能有人愿意养?”

    “三姑姑从前对我很好的!”云弘苏倒骑在马背上,摇头晃脑,“三姑父倒没见过,不过肯定也是个好人吧。”

    “灾年处处都在闹饥荒,不缺银子也缺粮,别把人想得那么善良。”

    云弘苏气得叉腰,“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善良?”

    “我?”贺子骞冷笑一声,“你不如问问,我是怎么去到血衣军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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