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各种浮夸论调甚嚣尘上之时,那位在百姓口中享着“人间极乐”的嘉乐郡主,此时却没那么逍遥。
佳肴一道道呈上来,燕窝鸡丝汤、金鳞飞龙尾、海参烩蹄筋、湖心含翠……摆了满桌琳琅。盛辞刚拿起玉箸,就有个眉心点痣的娇娆小倌送了块糕点到她嘴边:“殿下,尝尝这个。”
温虞正给她舀汤的手一顿,再抬眼,另一个穿着翠青袍子的小倌没骨头似地歪到盛辞身上,递上酒杯:“殿下先尝尝这个,奴才亲手开封的惜霜酿,保管唇齿生香……”
盛辞还没来得及想好先吃哪个,只听“啪”一声,温虞放了调羹,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慢用,品意出去吹吹风。”
盛辞云里雾里看着他起身出去了,过了片刻,饮香过来,驱走了两个粘在她身边的小倌,试探问道:“殿下别怪我多嘴,您和郡马爷,最近是不是不大和美呀?”
她看了饮香一眼。这个老板娘看着像是人情练达唯利是图的主儿,竟然会冒着被她怪罪的风险来关心这个?
她想了想,含糊道:“还行吧。”
饮香掩嘴轻笑,道:“殿下呀,您就别瞒我了。是不是郡马爷他性子太硬,惹您不高兴了?您可别怪,之前那位殷小姐一掷千金请他一叙,他连露个面都不肯呢。”
温虞?性子硬?盛辞想起他之前面对任何事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没吭声。她还以为他一向对曲意逢迎这种事手到擒来呢,有可能因为殷扶芝并非他的目标之一吧。
饮香摇了摇扇子,继续道:“郡马爷刚来惜霜楼时,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呢。不过他能和殿下您喜结良缘,我们实在是高兴,只是这以色侍人……咳,总是不长久的嘛,我就说他总得学着点新花样,才能伺候得殿下开心……”
话至此,盛辞再迟钝都能听出其中暧昧意味了。她掩饰地转头喝了口酒,打断饮香跃跃欲试想要传授“房中术”的热情,道:“他人呢?我去找他。”
饮香惊喜地一拍手:“就在窗台那儿呢,殿下快去,夫妻间有话要说开才对嘛……”
盛辞听得头皮发麻,赶忙出了包厢。
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了温虞站在窗台旁远眺发呆的背影。
盛辞轻咳一声,温虞回首望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赌气似地把头又转了回去。
她不知道这人又在闹哪一出,只好没话找话问道:“怎么出来了?菜不合你胃口?”
他眨了几下眼睛,把“我受委屈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道:“在下说了,只是出来吹吹风。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那几个小倌等急了。”
她无奈道:“你不是答应来听曲的吗?现在为何又这样?”
温虞哼了一声,道:“我以为是和殿下来此赏曲品酒、月下幽会,没想到要他人横插一脚。我看殿下方才很开心吧?”
盛辞扶额,只觉得头都大了:“我哪里是为了来享乐的?我自有我的打算。”
他轻轻环住她的腰,依旧不依不饶:“什么打算?连夫君都不能说呀?”
盛辞咬牙切齿:“我得查到老泥鳅到底在哪。惜霜楼替殷氏网罗天下消息,我不这么来惜霜楼一闹,怎么打草惊蛇让殷颢做下一步动作?他不动,老泥鳅的位置永远暴露不了。”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居然把想法统统告诉了他。
这可是个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蛇蝎美人,她什么时候这么嘴上没把门了?
温虞倒是觉得满意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浮起笑意,凑近她小声道:“殿下早说不就好了,害我白白吃醋。”
她下意识往后避开了一步,温虞却丝毫不在意,牵起她的手道:“娘子饿了吗?回去再吃一些吧,最近都瘦得弱柳扶风了。”
盛辞腹诽,这人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为什么京城里的戏班子没那双慧眼挖掘他?
饮香见这两人手拉手回来了,笑得比银子进账还开心,对他们招招手道:“殿下快来坐,吃好喝好啊!还有,你们几个有眼力见点,好好服侍着。”
大概是有了饮香的警告,那几个小倌不敢再那么露骨,只是那个眉心痣还存着点侥幸心思,边倒酒布菜边有意无意地往盛辞这边靠。
温虞猛地拽住他手腕,面若寒霜,说出的话却体面极了:“你不清楚殿下口味,殿下不喜甜食,还是不劳烦你了,我来吧。”
京中几乎没人真心看得起这位赘婿,更何况还能低三下四到陪着娘子逛酒楼。眉心痣显然有些不耐烦,冷哼了一声,道:“郡马爷,您平时在府里服侍得多,殿下也腻了,还是我……啊!”
话音未落,他就捂着手腕痛呼起来,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软倒在地打滚。
盛辞蹙眉看向温虞:“你做了什么?”
温虞拍拍衣袖,像是沾到了眉心痣身上的脏东西,语气平淡:“没什么。来人把他拖走吧,在殿下面前这般失仪,真是搅人胃口。”
外面匆匆忙忙来了几个人把眉心痣拖走,出去之前,盛辞瞥见他被温虞握过的手腕那一圈都成乌紫色了。
包厢中剩下几个小倌都吓得不轻,除了上菜,个个恨不得离盛辞八丈远。
这顿饭终于清静地吃完了。
盛辞估摸着今晚这些谈资嚼吧嚼吧应该也够传到殷颢耳朵里了,就准备结账打道回府,没想到去了柜台掏银票的时候,饮香却说郡马爷已经结过了。
她不动声色,待到上了马车,才问了句:“你哪来那么多钱?”
她方才想起件事来。她从来对财物之类的事情不记挂上心,但丹雁之前无意间提过,温虞的聘礼送来整整二十箱黄金,还有珠宝锦缎若干,足足堆了一整间库房。这绝不是普通门户的手笔。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不为钱财所动,因为他自己就腰缠万贯。
可他又说过自己曾是逃难的灾民,京中还盛传他是买不起房才住惜霜楼的孤苦书生。那现在又是谁给了他这么丰厚的银钱?
据她所知,京城中有这样阔气家底的,不超过二十家,家家都是豪门大户,跟他说的灾民身份半点不沾边。
温虞却淡定一笑:“娘子点单,为夫结账,这是应该的呀。只要娘子开心,花再多银子也值得。”
她冷笑道:“你说你是灾民,又说与我成亲是想攀高枝,可却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我很难不怀疑你是哪个氏族派来卧底的细作。”
他却像是毫不介怀她一脸敌意,敛了笑意正色道:“我那时是怕吓到你才没有说实话。我心悦殿下已久,这些都是我做生意赚来的。男子没有银子,怎么有底气求娶心上人?更何况是殿下。”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沓地契合同。她拿过来扫了几眼,京城中以富庶繁华出名的几条街,竟然有大半铺子都是他的。
他解释道:“我父母早亡,下学堂之后就一直游历在外经商,京城的铺子从前都是差人打理的,几个月前我才处理好其他地方的生意,住进京城来。”
盛辞半信半疑,他却接着道:“血衣军缺不缺军饷?娘子若是高兴,这些铺子田地全都折成现银充军,只要娘子去西凉肯带上我。”
她有些惊愕:“你要跟着我去西凉?”
“当然了。”他可怜兮兮地抓着她袖子,“看来娘子压根没想过带上我。此行凶险,又一别千里,我怎么舍得娘子啊。”
这时,马车正驶过一片石子路,晃荡得厉害,盛辞额角磕了一下,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拉进怀里护着,凑近她耳边撒娇:“好不好嘛?娘子?”
“再议再议。”盛辞敷衍一句,警觉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中了美人计。
行军打仗步步都儿戏不得,哪怕出一点差池,下场都可能是要整个军营陪葬的。她可不放心带个摸不清底细的人进去。
温虞不满道:“是不是那个贺子骞要跟你去?凭什么他能跟你去,我就不行?”
“他是随军医师,他不跟我去军营能去哪?你又会什么了?你去军营做生意?”
“我会用毒!我承认了,那晚在殷府就是我救的你,你看,我有能力保护你。带我去吧,殿下,我真的很有用。”他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小心翼翼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盛辞还是不为所动,道:“什么毒贺子骞不能配?边关风沙大又苦寒,你何必去吃这个苦?”
温虞有些着急起来:“他觊觎你!你可以现在不爱我,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扔得这么远,连一点点讨你喜欢的机会都不给。”
不给才好呢。盛辞这样想着,嘴上还是尽量跟他讲道理:“他才十五六岁,他能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你不要多想,安心在府里……”
“他懂!”温虞猛地打断她,“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爱慕殿下多年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握着她肩膀的手有些颤抖,“殿下明白的,就算不带我去,我也多的是办法出现在殿下身边。与其让我动用那些手段,不如直接答应我。军中条件艰苦,但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盛辞沉默不语。
马车到了。她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