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忙完正事,姬昭明就拉着小雪和换了圆领袍的二公主跑了。

    小雪不会骑马,她本打算带着野餐的东西在后面慢慢走,等姬昭明和二公主跑马玩一圈后回来找她。但是姬昭明不想放小雪落单,所以姬昭明喊来两个侍卫,让他们带着东西去她看好的地方等着,然后把小雪拉上寒卿,自己带着人双骑。

    卜驸马看着媳妇才从贵女堆里出来,就要跟着姬昭明跑,他急了。

    “公主,我们很久没有在一处好好说会儿话了,你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就去和姬司空凑在一起……好歹,带上我吧,我在后面跟着,多看看你也好。”

    卜承英抓住二公主的衣袖小声“求”道,他不打算要脸了,再要脸下去,他过年前都别想跟媳妇说上话。

    这段卖可怜的话,不是卜承英自己想出来的,是他偶尔听到同僚炫耀情人如何痴缠时讲的话。卜承英当时十分不齿那人明明有妻室还在外有莺燕的作为,此时却鬼使神差地学起舌来。

    万一有用呢?那个花心薄情的同僚都能念念不忘,公主一定不会忍心拒绝自己。

    卜承英实在是被逼得狠了。

    二公主之前做编辑工作时,最多就是为了写回信晚睡一会儿,卜承英他回家时总是能看见人的。而且二公主还会和他讨论,夫妻间有个话头,聊聊天还挺甜蜜的。

    但是自从二公主接下设计盲文的工作后,卜承英就感觉到自己被逐渐冷落了。尤其是,纸币的生产制造比较顺利,圣人干脆让二公主也去监工,想在元日时把盲文和纸币一起拿出来,好能在各国使臣面前彰显国威。

    纸币涉及金钱,皇室当然要派人监工,圣人再看重皇子,也没到让人管钱的程度。二公主则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圣人已知她的能干,她的身份也够贵重,作为监督能压得住其他人。因着是女子之身,圣人用她也比较放心。

    二公主很干脆地接受了新工作,也不介意为此加班。全身心投入事业的结果,就是让卜承英独守空房。近期仅有几次的“休假”,就是参加姬昭明的及笄礼、进宫开解皇后、约姬昭明来马球会、参加马球会。

    而且还是办完私事就回去加班了,想着卜承英年底工作也忙,二公主就体贴地没有回家。听下人回报后,特意挤出时间回家办公的卜承英,在家里守了个寂寞。

    卜承英很期待今天的马球会。闺女们围着二公主转,他非常理解,默默在旁边看着,打算等前几场球赛结束后、二公主面前人少些时,和媳妇在一起温馨相处一会儿。

    卜承英乖巧地等待,等到了姬昭明派来请二公主的人,等到了二公主一脸轻松地、头也不回地起身。

    再等下去,媳妇很可能又回去加班了啊!不知道媳妇和姬司空有什么事情,先跟上去赖上再说吧。

    卜承英病急乱投医,什么话都肯说。

    二公主从没见过驸马这个样子,她惊讶地转头看向驸马。

    开头第一句话最难,起了头后就容易说了。卜承英红着脸,声音稍微大了点儿:“上次姬司空的及笄宴上,公主也是和她们坐在一桌。”

    看着散发幽怨气质的驸马,二公主一时不忍心说拒绝的话。

    可是她们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带上驸马这个大男人,感觉有些多余。

    二公主欲言又止,算算自己的时间然后说:“我们姐妹难得凑在一起,你若是也在,就不好说体己话了。晚些吧,只要今天没有要紧事,我大概可以回家看灵宝。”

    卜承英哭的心都有了,余光扫到远处静坐着的祝星河,卜承英灵机一动。

    “英和友人远远跟着可否?公主要是临时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英,英愿为公主效劳。”

    二公主惊呆了:“驸马……”

    在公共场合,卜承英又做到这个程度,二公主不好多说,勉强应道:“我们等会儿要烤些东西吃,到时我让人给你送些。散了之后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回家。”

    二公主主动许诺好处,同意让人远远跟着,但小姐妹的独立空间还是要的。

    卜承英满足地放二公主离开:“好。”

    配合他的眼神,一个字也能说出含情脉脉的感觉。卜承英发现,这种软乎话确实好用,怪不得那个同僚格外钟情他的情人。

    安抚好驸马的二公主离开高台,更衣换装后,不顾别人惊讶的目光,翻身上马便去找姬昭明了。姬昭明骑着马在等她,小雪坐在姬昭明身后,温顺地抱着姬昭明的腰。

    两匹马并排离开,慢慢地走出大众的视野,后面跟着两队侍卫。过了一会儿,驸马卜承英拉着祝星河,也骑马顺着她们的方向离开了。

    这两幕都映在大皇子的眼里。

    他不想多心,可是姬昭明骑马带着小雪的那一幕总是出现在他心里,让他有些不舒服。

    今日在场有这么多名门闺秀,不知有多少人的视线都暗暗系在他和三弟的身上。小雪虽然还没进府,但名义上已经是他的女人,此时竟然乖巧地任人带走,甚至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虽然大皇子之前暗示姬昭明,说如果他们成婚,自己不介意顺带娶几个姬昭明喜欢的女子,并且把人安置到姬昭明的院子附近。甚至在自己没有宿在姬昭明院里时,也允许姬昭明在自己的院中和“姐妹”秉烛夜谈。

    但是这些顺带的、可以忽视掉的女人里,不包括小雪啊!

    小雪是他心爱的女人,早就不是姬昭明的贴身婢女了,如今都做了他的侧妃,还这样黏着姬昭明算是怎么回事?

    刚才他们一起和众使者交流的时候,小雪好像也站的离姬昭明更近些,除非被问到,小雪也未曾主动说过什么话……

    大皇子之前觉得姬小雪这样是大方得体,现在却感觉有些不对。

    嘉和要跟昭明一起骑马玩乐,自己去就是了,带着驸马……带着祝星河他也不管,为什么要带着小雪?今天这样的场合,小雪应该站在自己身边才对。

    还没进府,在外倒也不用做到共骑这么亲密,小雪只要静静地跟在自己身边,听自己交际应酬,和自己分食一桌菜肴点心,偶尔说几句话就可以了。

    大皇子越想心里越复杂,越想越觉得烦躁,他甚至没太注意到众人向着姬昭明她们离开方向投去的隐晦目光。

    在众人眼中,如果说姬昭明和姬小雪穿官袍是穿得太正式了所以有点儿怪,二公主也换上男装的举动,就是大胆,惊爆眼球的那种。对此的议论,迅速盖过了藜国马球队的大胜等其他话题。

    三皇子看向不知神游到何处的大皇子:“二姐这件上领,不知道要被议论多久。瞧瞧这些人,都没心思看场中的表演了,真是可惜了我特意准备的节目。”

    第三场球赛结束,暂时进入休息时间,接下来的友谊赛还在准备中。

    现在冰面上有一队人,不是前面中场休息时,于冰上起舞的、穿着冰刀鞋和飘逸的襦裙、手持彩带的女舞者,这是一队健硕的男人。

    他们脚上穿的是很厚的胶底鞋,上身大多袒露、系了几条布带子,下身只着单裤,左手执盾右手持枪。

    他们也在表演冰上起舞,不是冰嬉,是军阵排演之舞。

    胶底鞋是特制的,厚实的杜仲胶底舒适且防雪水,鞋底上除了防滑的花纹,还嵌着几个小钢齿,防滑效果绝佳。哪怕他们是在冰面上,盾顶着枪,攻防击打的动作下,也能稳稳地站住。

    军阵舞不算新鲜花样,这样的冰上军阵舞却是首次,三皇子用心准备了很久,为的就是在今天惊艳众人。可惜,除了使团中人,在座大部分人的关注点都不在场中。

    外人不懂中原“礼节”的那么多细致讲究,对于二公主的大胆穿着,只以为是个特别的款式。哪怕意识到二公主是在穿男装,他们也把其他人的反应当成了惊艳,二公主的颜值太高,穿圆领袍也无损美貌,还有种云卷云舒的潇洒之美。

    地处北方的使者们比洛阳人更熟悉冰雪,也更能意识到在冰上这样跳舞有多难。他们真的需要重新评估藜国步兵在冬日的战力了。

    鼓声起。

    “轧!”

    “於!”

    “杀!”

    “交交!”

    ……

    随着齐声喊出的口号,一排红缨枪在地上划出整齐的平行线,然后挑至空中,带起雪片和冰碴。暴露在空中的上身在盛日下亮得仿佛有光晕,看起来比反光的盾牌还要耀眼。

    天寒地冻的,他们也会冷,所以他们在身上涂了厚厚一层油脂。皮肤暴露在冷空气中是很容易冻伤的,涂抹凡士林便是极好的保护。

    这个小技巧还是三皇子的卫队中一个小卒的婆娘想到的。

    矿脂的销量一直很好,洛阳及附近城镇的人,不管是高门主妇还是平民家的农女,都知道这是护肤的好东西。尤其是普通人家的妇女,冬天干活不想手上生冻疮,都要买些矿脂备着。

    皇子的安全很重要,卫队要日夜轮值守护,这个小卒自然也要值夜班,还是要在寒风中走动的那种。冬天很冷,小卒的婆娘心疼丈夫,想到矿脂的奇效,便要给丈夫的手和脸涂上。小卒一开始还有些嫌弃,觉得大老爷们抹这个太娘,但是抹了几次后就感觉出好处了。

    后来,卫队众人就开始流行起擦面霜和手霜了。再然后,矿脂正式加入了军需用品的清单。

    冰上军阵舞的这些士兵们,更是一层又一层得恨不得用矿脂把自己裹起来。鞋里可以垫鞋垫,裤子里可以藏一层薄薄的羽绒保暖裤,上半身却没别的办法。要不是因为今天的看台上会有很多女眷,他们身上连稍作遮掩的布带都不会有。

    这个节目要展现的,是藜国军士的强健体魄,是他们在严寒中仍身手矫健。

    露的就是肌肉,场上一个身高低于六尺的都没有,人均一米八五的壮汉跳军阵舞,看起来非常震撼。

    大皇子听到三皇子的吐槽,先扫视一圈众使团的反应,然后不在意地说:“该专心看军阵舞的人都看了,也看懂了,已足够了。”

    “她们穿男装,长兄的反应好像很平淡。”三皇子试探道。

    “她们?男装?”

    大皇子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明白三皇子说的还包括姬昭明和小雪。

    “她俩穿的是官袍,今天要见使团,也算合适。”

    和三皇子不同,大皇子最近两年和姬昭明共事的机会很多,为了了解理化学院的研究进展,他还会定期往国子监跑。姬昭明和小雪穿官袍的样子,大皇子早就看习惯了,也不觉得她们这样穿有多特殊。

    三皇子眨眨眼睛,打心底佩服长兄,暗暗感慨自己的境界不够。

    “二姐穿的那件看着不怎么合身,好像是驸马的。”

    二公主没有官袍,那可是实打实的男装。

    大皇子听懂了,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大概他最近从姬昭明那儿听到了太多破格的想法,对比下,穿男装这个行为,看起来就像是宠物穿衣服,怪可爱的。

    “今日出来只为放松玩乐,嘉和开心就好。父皇安排了不少事情给嘉和做,她完成得挺好。说不定以后的大早朝上,嘉和也会穿着官袍站在你我之间呢。”

    女子做官这件事,圣人的态度已经软化,大皇子非常清楚圣人的倾向,所以在这些小事上,他非常看得开。又不是什么败坏风俗的奇装异服,她们想穿就穿呗,还挺好看。

    三皇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就是已婚男人吗?驸马在二姐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长兄也这么纵着。前朝还有个跟男人争权夺利的姬司空,长此以往,藜国的女人怕是要翻天了。

    “要是天下女子都跟着学,穿着男装骑着马,只管自己开心逍遥,难道男人都要眼巴巴地在后面追她们?”

    三个女人单拎哪一个出来,三皇子都没有意见,但他觉得她们都不像个女人了。女人还是得温柔小意、能安于室,才能岁月静好。

    大皇子想到卜承英刚才远远追着二公主的样子,突然笑了声。他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三皇子:“三弟可还能默《蒹葭》?”

    话题突转,三皇子点了点头,没明白大皇子什么意思。

    大皇子心情大好,出言提点还未开窍的弟弟:“溯洄从之、溯游从之,是乐趣,不丢人。”

    说罢,大皇子起身离座,让人牵马来,循着已经看了很久的方向,一路前行。

    三皇子傻了,他就是闲聊几句发发牢骚,长兄怎么突然就跑了?

    挨着的座位都空了,三皇子冷着脸跑去鸿致他们那边,小声吐槽大皇子撇下他去偷闲。

    鸿致笑眯眯地听完,点评道:“不懂有不懂的好,省心省力。”

    三皇子:“鸿致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鸿致:“只愿你永远莫要懂‘寤寐思服’的滋味,是福气,哈哈哈。”

    三皇子瞪他,虎着脸不说话。

    鸿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举起,一口饮尽:“琼浆玉液甚美,我竟开始说醉话了。”

    三皇子:“别装相。你随卫王叔,千杯不醉,这样喝浪费了我的酒。”

    已经知道柴米贵的三皇子,没感受到鸿致赔罪的诚意,他肉疼。

    鸿岚和鸿宜忍笑忍得辛苦,对视一眼,一起侧身对着身后的伴读姐妹小声叮嘱:“小琤/小瑈,看好了,以后要嫁那样的,不能选这、这样的。”

    眼前的这样。远处看不见人影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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