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随太阳逐渐南移,冬天的日子也越来越短,天气也终于冷到了可以不用穿校服的程度。一时间,那校园里是五彩斑斓,叫人眼花缭乱。

    望着阳台外结了一层雾的水杉,庚瑭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眼见它一点点消散去,方才如梦初醒般开始洗漱。南方的冬天,水管不会上冻,出来的水就像某碧的宣传语:透心凉心飞扬。就着这能把牙齿冻得打颤的冰水,庚瑭快速地刷了牙,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毛巾打湿、拍到脸上。

    寒冷从脸上的毛孔里钻进身体,汗毛前赴后继地起立,神经受到的刺激不亚于课上昏睡被老师惊醒,她的灵魂也在这一刻彻底清醒。

    把毛巾挂回去,庚瑭搓了搓有几分红肿的手,一边哈气一边进了还开着热风的屋子。被沉闷的热风糊了一脸,她有种坠入温柔乡的感觉,这种恍惚叫人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恐惧温暖背后潜藏的刀剑,害怕沉溺于安逸忘记了向上的痛苦。

    拽着还迷迷糊糊的吴越,庚瑭开始一天又一天的重复。

    闭了一夜的教室很温暖,温暖得叫人喘不过气。用学术一点的说法,教室因为空气不流通叫人缺氧,进而导致头昏脑胀。

    一开窗,带着利剑的风就从外头呼啸而来,发出阵阵得意的怒吼。庚瑭快速把东西拾掇好,望着窗外的枯枝出神。

    Y市的本土植被多是亚热带常绿阔叶的植株,即使冬日的低温叫它们又些许萎靡,完全落叶这档子事还是少见的。那是一排比楼高的水杉,秀颀的枝干在风里颤动,明明是一幅下一秒就要倒下的姿态,却仍是稳稳当当地伫立着。

    它那些变成黄褐色的细长叶散落在枯黄的草地上,光裸的枝桠间的黑色鸟巢愈发明显,在风中随之颤动。

    想要见识那巢的主人,她便一直看着,直到一个男性的躯干出现在视野内。

    他黑色的羽绒服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她移不开眼只好向上看去,有些茫然地问:“有事么?”

    “没事。”曾安润转身走开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我们下午讨论月考题,你要不要一起?”

    曾安润的问句疑问语气很小,她有些惊讶。

    每次考试完,班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生会聚集在一起,讨论答案和自己的解题思路和想法。好几次,庚瑭悄悄去看他们,想参与又有所顾虑。

    心里的怯弱像是那道束缚的颈绳,庚瑭一想往外踏出一步,那并不存在的枷锁仿佛就刺入了脆弱的脖颈,扼住她的呼吸,把她困在了原地。现在曾安润朝她伸来了橄榄枝,她没理由拒绝,却下意识锁住了眉。

    见她犹豫的面目,曾安润没要她立刻给出确切的应答,只说数学课再告诉他答案。

    早读的时间突然快得像是坐了加速器,一篇古文还没背完就匆匆打了铃。糊涂地咽下那最后一口包子皮,食堂里的麻雀仍在扑腾着,奋力向玻璃窗外的自由发起进军,但每一次的尝试仿佛都只是徒劳。

    凡鸟终究还是跌跌撞撞地尝试着去探索那扇有些晦暗的门,无数巨型的兽从那里穿梭往来。他们的躯体叫它害怕,但那是目前唯一的路。

    挥动羽翼。

    它一飞冲天,终于回归了那自由的寰宇。

    待庚瑭回过神来,她就那么坐着,看了许久。

    回教室的路上,有很大的西北风,吹得庚瑭有些睁不开眼睛。

    伸手去拨弄自己被风吹乱的碎发,又隐约闻见腊梅的幽香。尽管冬天已然来临,玉兰凋萎,但是总有万千的花朵绽放。

    它们该要享受每一个季节,也要去释放自己的美和力量。

    她想:我应该去试试的。

    怀揣着一个几近肯定的答案,庚瑭的步子重新变得轻快,快步走回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好心情地拿出数学书和笔记,早早地就把曾安润放笔袋的位置空余出来。心里盘记着怎么给他一个礼貌又能显出她热切的回复。

    可惜,曾安润像是忘记了这件事,坐过来便没有再说那一起讨论的话。庚瑭心里着急,脸上虽然不显,却是偷偷用余光去撇他。

    没有看出任何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课本,时不时抬头看看卖力的叶盛,用一些简单的言语和叶盛对话以示自己在听。

    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庚瑭没法子专心听课,只觉得他怎么是那样的白。冬日的暖阳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晒得暖洋洋的。这方才注意到曾安润的眉眼是有几分深邃的,原本有些圆钝的下巴现在变得锋利。

    他和军训时比,瘦了许多。

    庚瑭心里想的不是他好帅的陈词滥调,而是“三个月变化这么大”的惊叹。低头看看自己腿上的脂肪,庚瑭的心一沉,把头扭向叶盛。

    减肥的事业是艰难而又漫长的的过程,但是学习是一刻都不能松懈的苦旅。重新燃起的学习之魂推着庚瑭发奋,顺便推醒自己右手边犯瞌睡点头的于玉林。给与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庚瑭便不再去看曾安润如何,只一门心思想着要把那些经典的函数解析方法从叶盛口中迁移到自己的脑子里。

    头脑里全都是关于函数恒成立问题分类讨论恶毒的咒骂,庚瑭没再注意身边的曾安润有什么举动,只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那还是没有时间写的最后的大题。

    想要拿选择和填空的基础分,于是一直笔头子冒火星子地赶大题,就只能拿个基础分,有时候甚至连步骤分都混不到被叶盛痛骂。翻了新一页草稿纸,庚瑭回想老叶头讲的类似题目的思路,心里有了个想法。

    抬头看叶盛还在讲她会的题目,就放心在草稿纸上操练起来。

    她的过程通常是长长的一条——怕漏步骤扣分——每次写的都很详尽,只有些她证不出的就随便带过,想来一个浑水摸鱼。答案是算出来了,可是,那刻意省略的几步叫她不安,心头便像是抓心挠肝似的的难受。

    叶盛没空理会庚瑭一个学生的苦痛,只慢慢地讲解着那道极大值的讨论问题,颇有几分不到下课不罢休的意思。

    苦着脸,心里的疑惑不能马上得到解决,庚瑭就感觉身体里少了一股劲儿。铃声终于还是响了,叶盛依依不舍地把试卷夹进包里,嘴里吐槽着“又比一班讲的慢”之类的牢骚,庚瑭的心思也不活络。

    倒是曾安润早早注意到她的失落,没说些什么话,只在自己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把笔袋收拾好,把自己的卷子留在了庚瑭的桌面上,回了自己的位置。

    庚瑭有些不解,但是心里还是好奇地抬眼去看他的试卷。

    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狠狠慕了。

    本该满是数字和英文字母的黑框外写着几个汉字:周六中午见。

    摸了摸自己迷糊的脑袋,庚瑭没多想只仔细去看曾安润用蓝笔自己补写的过程,比她自己写的那一长串详细的多,算是解了庚瑭的惑。

    小心翼翼地把曾安润的试卷和自己订正好的一起放进试卷夹里,她们的名字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一起锁在了2020年的冬天。

    日子还是很冷,庚瑭已然把买抽纸的频率从一周一次提到了三天一次,草稿纸叠的废纸篓是一天一扔。

    学习是很废草稿本的,尤其是数学。

    原本以为可以用到高三的草稿本,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告罄。于玉林和吴越去吃中饭了,庚瑭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自己写完的草稿本。抽象的数字符号、杂乱的线图和不知所云的词句和三两笔简笔画构成了草稿本的全部。

    来不及回味再多,庚瑭就被接好热水的曾安润叫了过去,带着数学和物理试卷。一旁的来人还只有胡林一个,曾安润适时开口解释说:“赵硕吃完饭才来。”

    不敢多说什么,庚瑭只飞快地点头,然后就拿出自己重新补写的过程给他。两份过程虽然一模一样,庚瑭却废了不少脑细胞。

    见曾安润不说话,庚瑭只指着自己那慢慢一页的过程和后面凌乱的计算过程,问他:“我总是一听叶盛讲个思路就明白了,考试自己又做不出来。”

    看着眉目微皱的庚瑭,曾安润把那份无懈可击的过程还给她,说:“你是订正好了,可是你还不会做。”

    “要从题目里剥离出它们的共性,分析考的是什么知识点,可能的解法有哪些。”曾安润把庚瑭的试卷还给她,接过她的物理卷,“你还不明白。”

    他的话像是平地的惊雷,击中了她的眉心。有什么隐约的东西在她混沌尚不明朗的脑子里有了概念,庚瑭反复咀嚼曾安润的那几个字,心里是即将要抓住知识的狂喜。但是,她暂时没有时间去想明白,努力把自己从那种不受控的喜悦里抽出身来重新投入听讲。

    奇怪地“唔”了声,庚瑭只坐着,一时间也听不进去什么,自然也听曾安润和胡林的对话不见。只模糊记着胡林诡吊的笑和曾安润柔顺的发梢。

    如今再回忆那个下午以及此后的每次的探讨,那些公式和题目,庚瑭已然记不得多少。她只觉得曾安润是个很和气的人。他没和什么人摆过脸色、闹过红脸,这在高中时期青春荷尔蒙和集约学习管制下怨气无处安置的学生中是罕见的。就算和胡林说些胡闹的话,也不见得真的生气,以至于庚瑭记忆里的曾安润嘴边好似是镀着笑脸的。

    庚瑭不明白曾安润怎么会学不明白历史,就好像他们不懂她面对物理的苦楚一样。

    各人有个人的苦,她注意到胡林多次的回头和曾安润皱起的眉头,便加快了分析的速度。不同于老师精确的指出要害,庚瑭酷爱排除错误选项。

    这也导致她讲题的速度会慢许多。曾安润学着她的样子把选项对应的知识点写在一旁,那教科书都快要被翻出火星子来了,再一看也方才找了几道题的答案。见证他缓慢的进程,一个笑漾在了庚瑭的嘴边。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的痛苦的那个人。

    抬头瞧见她的笑,曾安润怔住后飞快低下了头。

    那时,晚熟的庚瑭还不懂什么叫做羞涩,只当他是耻于暴露自己的短处。庚瑭在情感方面的晚慧,叫两个人都吃了不少相爱的苦楚。也许那个吸一口气都是泡面味道的午后,有些莫名的情愫曾经暧昧地生成,在冷风吹散所有的气息后单方面荡然无存。

    那个冬天是寻常的,庚瑭的手脚还是冰凉,却觉得心窝子里燃着一团火正在沸腾。期末考伴随着放假的喜悦来临,庚瑭终于坐在顶楼末尾的位置上。她仔细瞧着那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水杉的顶尖,仔细观察鸟类的群舞,忽然觉得天也不算遥远。

    这个考场的人和别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各色的羽绒服和大衣叫人眩晕,白炽灯下个人的背影变得模糊。每个人都陌生,除了坐在第一列的那抹鹅黄——曾安润。

    相较于曾安润颅内隐匿的暧昧想法,庚瑭的脑子里除却对他成绩的倾佩外,升腾起一股子不算狂妄的想法:彼可取而代之。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开始发卷,一切的混沌的想法被迫暂停。那抹黄色背后的白脸被她搁到了脑后,只余下背牢的化学方程式和反应条件。

    哈——

    长长往外呼了一口气,庚瑭臂弯里夹着草稿纸和笔袋,慢慢踱出那间沉静的教室。白色的水雾与她的呼吸如影随形,她按路线走回教室。室内的同学们脸上都洋溢着假期降至的喜悦,庚瑭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好一并搬去宿舍。

    闲聊着,时光就飞逝;磋磨着,寝室里就剩了庚瑭一个。扛着被褥和书去一楼打了电话。庚士京说是就快了,她心里猜想他是刚出门罢。

    一缕幽香传来,庚瑭左右无事便出宿舍门寻去。

    黄澄澄的腊梅沾着冷冽的雨水,仍旧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呆呆看着那砖墙绿叶灰枝里唯一的颜色,一种卑劣的想要把它占为己有的想法攫住庚瑭。

    四下无人,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行窃的环境。

    心里无形的道德枷锁桎梏着庚瑭的脚步,寒冷的雨水也打在她的身上,沁湿她的衣衫二她不觉。那痛苦的纠结最终被赶来的庚士京打断,她坐在打了暖气的汽车里,反倒是觉得有些不适。

    嘴里应激似的回复庚士京的问题,她脑子里全是那些黄花。

    我又错过它了吗?

    两人合力把东西搬到五楼,屋子里暖黄的光好像与这个季节不符,庚瑭半卧在松软的床上,感受前几日阳光的气息。

    没有来想起曾安润那件淡黄色的羽绒服,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

    后几日整理学期的书本和笔记,那些堆叠杂乱的草稿本上的痕迹是如此陌生。庚瑭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推导过程、公式,涂鸦和其他人的笔迹,又瞥了几眼桌上花瓶里插的一枝黄腊梅,没由来笑了。

    触摸着那些傻傻的痕迹,那飞快跑走的几个月的时光和窗外的风,一并涌入她的大脑。把窗户关进,不去听那呜咽的风鸣,庚瑭搓了搓刚涂了冻疮药的手。

    冬天越来越冷了呀,那明年还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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