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日 一

    夏星时死了,在登上大渊国九五至尊之位的这天。

    因周遭这刺骨的冷,虚无的暗,她知道自己是死了。

    她记得聂云归朝她走来时手执长剑,记得那剑刃冰冷如霜,挥舞时寒光如银月。在左胸膛尖锐的刺痛感中,她倒在了接受群臣朝拜大殿之外。

    天空骤然变灰。

    她却想,不应该。

    昨夜大命监观星,说了今日寅时祭祖,辰时登基,最是祥吉。所以她踏上金銮宝座的瞬间,理该晴空万里,光芒万丈。

    鲜血从胸前、唇间、甚至鼻腔流出,她狼狈而孱弱,脑子里却是这最无关紧要的天象。

    在疼痛与倦怠交杂间,她闭上了双眼。

    ——却在满是熏香的宫殿又一次醒来。

    “殿下,吉时将至。”大太监姚从在寝殿外提醒。

    她从榻上坐起身来,闹钟一片混乱。

    这是她的登基日。

    寅时就起来洗漱装扮着衮冕,祭完天地祖宗,她又烦又累,屏退众人说要在大典之前静心一阵,其实只是偷偷吃了盘栗糕后打了个盹。

    此情此景,恍然如梦重演。难道方才的一切,梦而已?若她前往大典接受群臣跪拜,会否殒命?祭祖才跟父皇说过的“佑我大渊喜乐昌平”,过不到半日,就地府相见?

    不对不对,重点应是,梦中那持剑走向自己的人是聂云归啊……七岁起便为她伴读,十年间对她俯首帖耳忠心耿耿的聂云归呀。

    大谬,大谬。

    “知道了。”她沉声回。

    论相貌,夏星时眉目英朗,女生男相;论嗓音,称得上清朗悦耳,风发少年;论身量,她纤细瘦弱,稍稍裹胸便一马平川。远远瞥见,也只觉是个貌美少年郎。

    春心萌发之初,她也曾困惑、抗争,还闹出不少事端。但她心底始终清楚,背着国祚倾覆之预言降生,女扮男装是唯一活命的办法。

    她坐起身,对镜扶了扶睡歪的金冠,手却忽然滞在空中——这个动作,分明梦里她也做了。

    太不吉利。

    她硬生生跟鸡爪似的收回手掌,给自己挠了挠脸颊。

    “殿下。”姚从又唤一声。

    “行了,进来吧。”

    话音落,东宫寝殿门开,姚从领着一众宫女太监鱼贯入。

    夏星时起身,却心念一转:“晚点再去大殿吧。”

    “可是……”姚从面露难色,“大臣们已经在殿前……”

    夏星时知他要拿时辰说事,皱眉发难:“混账!你教孤做事?”

    殿内一众人颤着身子跪倒在地。

    旧君半月前薨逝,她虽未登基执政,但已是新君无疑。再加上她早已恶名在外,谁人敢忤?

    她在匍匐瑟缩的宫女太监们身上闻出恐惧,但谁又懂她的恐惧?

    她在七星坠落之夜,应上古预言降生。若为男子,天下归一;若为女子,国祚倾覆。心软的父皇不忍心夺走她的性命,让本该是公主的她成为了皇子。她一路走来恣意顺遂,几乎忘记了身上的诅咒。

    可这次踏上通往大典的台阶,她总感觉芒刺在背。梦中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让她突兀地停下来,转身看向殿前列队的朝臣与禁军护卫。

    聂云归就在左侧,作为大渊国出将入相第一人,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人群中有些微疑惑的声音。

    马上了,她心里默数,马上就有骑兵纵马携加急军情而来。

    “报!!北芦国进犯——”

    在众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时,一队弓箭手出现在宫墙上。

    但这遭遇之中,若有一丝值得庆幸之事,那就是她看得清清楚楚,聂云归拔剑是为帮她挡下利箭。

    可她还来不及欣喜,聂云归竟又转身,持剑朝她走来。

    倒在他剑刃之下,她才终于能确信——那不是梦。

    第三次在寝殿醒来,她心乱如擂鼓。

    一定是她命不该绝,上天给她重来的机会。但老天爷未免太小气了些,给她这一食顷的时间,能改变什么?

    寝殿外,姚从又轻又稳的步伐声靠近。不等他开口,夏星时直接称病,要推迟登基大典。

    “还有,让游克带人过来,在殿外守卫。”

    姚从应声退下了,廊外安静了。

    没一会儿,一个清朗人声响起:“臣聂云归,求见殿下。”

    夏星时一阵心寒,倒在血泊中的余悸犹在:“孤身体抱恙,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

    但聂云归却不请自入。

    见他并未佩剑,夏星时强压着颤抖的声线,问:“大胆!你竟擅闯?”

    聂云归只道:“北芦国进犯边境,都堂收到密报,有暗杀者潜入谒城。”

    “游克呢?怎么还没过来护卫!”

    “属下已知会禁军游统领加强宫防。特来禀报。”

    “你……通知的?”夏星时转过头去,心乱如麻。

    “殿下脸色如此苍白,果真是身体抱恙?”

    “云归,你我十年朝夕……总归有些君臣之外的情分在吧。”

    “殿下何出此言?”

    夏星时迈开步子,明明身上没有伤痕,走向聂云归的每一步,胸口都有着撕裂般疼痛。

    “既已走到这一步,何必再虚与委蛇?”

    聂云归垂着眸子看她,那从来沉静如深潭的眼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还以为草包如你,至死都不会察觉。这一点,倒是让我意外了。”

    “……草包?”瞬时间,惧怕、不甘、慌张、愤怒……万千种复杂情绪在夏星时心中交织,“天下人笑我我无妨,至少你……聂云归,至少你不该……我知道过往做得不够好,所有人都觉得我当不了好皇帝,但你一直都支持我的不是吗?是不是周围人强迫你?哼,聂相素来冷眼瞧我,一定是他以父子关系要挟你了吧……我知你慈孝知恩,但你也忠君爱国不是吗?我就是你的君上啊!”夏星时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想要勾起聂云归恻隐之心,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外头有人喊:“北芦国的杀手闯进来了!!”

    刀剑砍伐声在廊外响起。

    禁军破门而入,为首的游克将聂云归佩剑递上。

    这偌大的宫殿中,所有她以为对她俯首称臣的人,竟全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你想死在我手里,还是无名之人剑下?”聂云归只问道。

    第四次,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

    凭什么死的是她?凭什么一次又一次被聂云归这么杀?

    她得逃。

    必须逃出去!

    姚从、游克……宫内这帮人她是信不过了。她怎么才能从这重重深围中逃脱?

    她想到一个人。

    夏星时悄声打开朝向花园侧的窗户,在屋内弄出大响动后,躲至榻下。等廊外众人听到响动进来,看到窗口打开,立即四散出去寻找。

    这时她再从榻下爬出来,走小路朝膳事房去。

    十年了,除了床榻下感觉没那么宽敞了之外,其他都没变。不论是仆从还是禁军,还是一样因为她的消失慌不自持。

    膳食房的蔡览之刚升任至大厨不久,这会儿指挥着厨房里的大伙准备大典后的庆宴,正忙得晕头转向。新收的小杂役却扯着他衣角说外边有人找。

    蔡览之哪得闲?却又担心是上头派人有吩咐,匆匆出来,却见一个用缁衣蒙着头的怪人。

    “你找我?有事儿吗?”

    那怪人拉下衣角露出半张脸:“小览。”

    “殿下?!”

    “嘘!”夏星时忙不迭阻止他,低声道,“护我出宫,快。”

    蔡览之见夏星时神色慌乱,虽心头百般疑问,此刻却知不该多言。他找来后厨最大的竹编篓子,让夏星时躲了进去,随后背着这个大竹篓子,朝甜早门去了。

    甜早门素来只有膳食房的人卯时采买出入,看守见大厨要出宫,也是为难。蔡览之说厨房出了岔子,缺了重要食材。

    今儿是太子殿下登基的日子,蔡大厨又是殿下亲自提拔,看守一听,不敢再阻拦。

    只是出了宫门,还不敢掉以轻心。

    这会儿宫内发现找不到夏星时,乱作一团。过不了多久,聂云归查出她的逃亡路径,肯定原样追出。

    夏星时遣蔡览之去买了辆马车,故意绕了路,从反方向出城,直奔南面荒野而去。

    快马连奔半日,待到皇城渐远,草木繁盛,夏星时才松了口气,能对蔡览之说清缘由。

    “那之后怎么办呢,殿下?”

    夏星时道:“现在逃命,不宜再称殿下,叫我少爷吧,你也需想想化名。”

    “我只喜欢殿下赐的名字。”

    即便是紧张未消的此刻,听了蔡览之呆楞的话语,夏星时还是不免翘起嘴角:“傻瓜,蔡览之,菜篮子——那是故意取来笑话你的,你怎么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我就是喜欢。”

    “为什么呀?”

    “因为殿下叫我名字的时候,总是笑着,很开心。”

    夏星时翘起的嘴角压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好,你这呆瓜,总算让我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这样吧,等我们跑远一些,跑到天涯海角,就开一家酒楼,凭你的手艺,一定能挣很多钱。”

    “我做厨子挣钱,那少爷你呢?”

    “酒楼还没开呢,这就要骑到本少爷头上?不要命啦?”

    打趣归打趣,这酒楼膳食的话题一聊,夏星时只觉腹中空空。出来的匆忙,粮水全无。待马车行至深夜,荒野黢黑无法前进,蔡览之便找了隐蔽地方停下,说是去找点野味,留夏星时在车内等候。

    夏星时畅想着今后摆脱皇城,恢复女儿身重新生活的事。

    听到车外动静,猜是蔡览之回来,她掀开车帘,却见浑身是血的蔡览之匆匆爬上车,猛扬马鞭。

    “驾!”

    夏星时心知不妙,扶着车框回头看,夜色之中隐约能看见一队骑兵的身影疾驰而来,仿若黑暗中催命的鬼魅。

    夏星时再看蔡览之,发现他背部、臂膀多处中箭,这些箭羽本该是登基大典上射向她的。蔡览之咳血不止,手却死死拽着缰绳不敢松懈。

    骑兵不断逼近,更多飞箭扎入马车车身。

    一快骑从侧面追上,射出一道重羽,直直插入蔡览脖颈。蔡览之往侧方一倒,翻滚坠落在地。

    “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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