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在瑟瑟的叙述中,金鹏逐渐知晓了发生的一切。

    金鹏拦下了魔神后便被一团黑雾笼住,瑟瑟并没有像他早先嘱咐的那样离开,而是躲在暗处,伺机以黑泥裹住了他。

    她的吞噬并非顷刻之间,而是将对方逐渐分解。深渊曾对她提及,她并非全然接纳了深渊的力量,深渊重塑身体容纳她的魂魄不错,但二者却尚未相互融合,经由她操纵吞噬到深渊将其分解为力量,中间还隔着一层,当然,这也是她能随意将自己的身体切割出去一块的原因。

    魔神被裹在那一方小世界的瞬间,瑟瑟察觉到他的体内藏着什么东西,熠熠生辉,灼人眼球,她想起金鹏曾对她说的琉璃心被掠,便将其夺过来,下一秒魔神便挣脱了她的束缚,而瑟瑟不善战斗不假,却也不是痴傻,看过金鹏作战,她多少也懂些技巧,她化作黑泥躲开一击,又再一次缠到他的身上,直取心脏处,又被魔神挡住,几番下来,谁也没有落得好处。

    不过魔神显然错估了一点。

    他以为瑟瑟是何处误入歧途的仙灵,却不知瑟瑟专以欲念为食,越是恶意越是痛苦她越喜爱,而魔神所利用的噩梦,正是瑟瑟在百年间最习以为常的食物。

    “后来我就把他吞了,但……它告诉我,不能吃他,只能趁他重伤昏迷的时候快跑。”

    再后来,就是金鹏被瑟瑟唤醒时所见到的一切。

    她说得太平常,掩盖了其间种种凶险处,她半身的伤从何而来,又是怎样反过来吞噬了魔神的梦,一概不得知晓,瑟瑟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再说话的意图。

    “你还会回去吗?”她在最后又问。

    金鹏摸了摸胸口,自几百年前此处心脏被夺,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心跳,竟是如此鲜活有力。

    “不会。”他斩钉截铁道,说完又沉默片刻,反问她,“你要跟着我一起走吗?”

    “唔,去哪里?”

    “……我不知道。”金鹏沉沉地说,心里竟也一时茫然,他曾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能够摆脱魔神的桎梏,去寻找他的家人,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之际,他又忽然犹疑起来。

    双手已然沾满鲜血的他,真的还有资格再回去吗?

    见他陷入沉思,瑟瑟也不着急,她坐在床边,耐心等着他的回答,一片静默中,她想起来深渊的警告。

    【远离他,远离这个夜叉,他会害了你】

    是在她拒绝继续吞噬金鹏之后,深渊对她说的话。

    那么,要走吗?

    金鹏没有给她答案,他想不到自己的前路。

    瑟瑟自己也没有得出答案,她在思考为什么会犹豫。

    后续的事暂且以几乎是懦弱逃避的方式搁置下来,金鹏在这里养伤,瑟瑟学着帮这村子里的人做些事情,虽然有些时候做不太好,不过因为脸的缘故,村里人对她还算是容忍,一概把他们当做落难的小夫妻,想来从前也没做过此类重活,不熟练也是应该的,好在瑟瑟学习能力不错,很快就上了手。

    等到金鹏的伤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来年春天,村子里要举办春祭,祈求魔神的庇佑,让他们这一年的耕种能够风调雨顺,获得大丰收,金鹏才问到,这已然是归离原的领地,只不过是在另一端,也怪不得无人追杀他们,受岩神摩拉克斯庇佑的地方,就算是想要进来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力量……只是不知道摩拉克斯为何没有露面,还是说他们从进入摩拉克斯的领地伊始便已经被察觉了。

    金鹏想着这些,开始整日早出晚归,去外面寻找夜叉一族的踪迹,是否能被他们接受是一回事,兄弟姐妹们的生存安危是另一回事,不过他在回来时也会带些山野难寻的草药给村民们,他因长期频繁受伤,尽管不识医术,却对能够疗伤的草药颇为熟悉。

    这也是在战斗之外,他唯一能够做到的。

    金鹏是这么对瑟瑟说的,瑟瑟彼时正练习学到的缝补衣服的手法,拿的是金鹏的衣服,闻言又想了想,“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要为别人做什么,不过,战斗的话,也是可以为了别人的吧。摩……大人会与海怪战斗,他说是为了保护村民。”

    “为了保护……而战?”金鹏一怔,又垂下头,“我的战斗,只为了杀戮与毁灭。”

    “我不太理解,但是战斗就是战斗,为什么要说为了什么?”瑟瑟把线咬断,又举起衣服来,“衣服还可以吗?”

    金鹏看着被她缝得形不成形意不在意的衣服,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过自己被糟蹋的衣服和针线,“我来吧。”

    他只是看了几眼听了一耳朵,拆线缝纫眼看却远比瑟瑟熟练得多,瑟瑟支着下巴看他,“这也是你能做到的事。”

    “……我为什么要学缝衣服。”

    “战斗可以,为什么缝衣服不可以呢?”

    “不太一样吧。”金鹏盯着手上的针线,目光迟疑。

    “唔,哪里不一样?”瑟瑟在床上缩成一团,下巴靠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柔顺的黑发滑落到他手边,是如同水一般的手感,金鹏握住她的一缕头发,瑟瑟没有察觉,还在掰着指头算,“缝衣服拿针,战斗拿枪。缝衣服可以给自己和别人穿,战斗可以让自己和别人活下来。缝衣服是为了生存,战斗是为了生存,我觉得没有区别。”

    “……强词夺理。”金鹏沉默良久,才生硬地蹦出四个字。

    瑟瑟闭上眼睛,“听不懂。”

    ……有必要教瑟瑟读书认字了。

    时间过得也快,瑟瑟在村子里吃得不怎么样,金鹏脱离了无休止的战斗后怨念增长得比以往少,瑟瑟很快又开始为饿肚子发愁,深渊催促着她离开,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再等等……”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深渊,“我想明白,他的香气从何而来。”

    那股香气究竟是什么,远比怨念要诱人。

    “瑟瑟,他们在找你。”金鹏从不远处走来,“村长想让你担任来年春祭的使者,召请摩拉克斯降临,为这里带来祝福。”

    去年的春祭摩拉克斯降临,金鹏远远地看着这位魔神接受大家的供奉,为新的一年的计划降下召谕,摩拉克斯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出现了他的对手座下臭名昭著的大魔,金鹏却记得他在临走时看向自己的一眼。

    他在思考是否向摩拉克斯投诚,想要询问瑟瑟,才发现瑟瑟并不在此处,他找了许久才找到离村子有十万八千里的少女正看着河边的烤鱼发呆,问她怎么出来了她就说想吃烤鱼,完全没有问他摩拉克斯的事情。

    金鹏没有多想,只当她突发奇想,反正也不是这一次了。

    “……不去。”瑟瑟难得拒绝一次,她低下头,双手相互握着,又加重语气强调,“不去。”

    “你讨厌摩拉克斯?”金鹏一挑眉,有些奇怪她的异常。

    “讨厌?”瑟瑟反而还问他,“讨厌是什么?”

    这问题太难,金鹏差点忘了这家伙对七情六欲全然不知,正斟酌着用词想正式同她解释,瑟瑟却摇摇头,“我不去春祭,让村长找别人吧。”

    说罢,她便跑开了,这还是第一次她当着金鹏的面离开,金鹏下意识抬起手想抓住她,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任由衣袖从指尖拂过,大概是不喜欢摩拉克斯吧,那就不逼她了。

    这么想着,他又开始考虑起自己的计划。

    春祭到来之日,瑟瑟早早离开,反而是金鹏留在原地,在岩神回应召请降临之际,他径自向他走来,“金鹏,夜叉一族如今正在归离原。”

    金鹏骤然瞪大双眼,岩神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对他说,“我在归离原等你。”

    他的兄弟姐妹,摩拉克斯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他所向往的生活……他在归离原看到了他曾经期盼的一切。

    金鹏不言不语,站在原地,最终看到了挂在摩拉克斯住处的一盏花灯,做工精致漂亮,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瑟瑟,或许是凝视的时间太长,摩拉克斯取下来递到他手上,“若要赠与你的同伴,那便去吧。”

    被金鹏的气息掩盖,他看不清他的同伴,想必也是他的同伴不愿被注意到,在金鹏决定投诚并将同伴带来之前,摩拉克斯尊重他的意愿,无意继续深究。

    金鹏没有接受这盏灯,而是认真请教了制作的方法,甚至惊动了原作者留云借风真君,他不太习惯受到众人的围观,兄弟姐妹却兴致勃勃地问他是否要送给心上人,甚至浮舍还说要去找最好的材料,弥怒也提议他来裁剪布料,应达说她要帮忙设计,伐难左顾右看,最后气馁地决定帮金鹏策划告白现场。

    心上人……金鹏又羞又恼地哄走了起哄的兄弟姐妹,消失在原地。

    他还来不及品味近乡情更怯的忧愁,兄弟姐妹却已经用欢笑哄闹驱散了他的恐惧害怕。

    回到小屋的时候,瑟瑟正坐在床边发呆,见他过来,不等他开口,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抽动鼻子嗅闻,金鹏脸又红起来,他点着瑟瑟的额头将她推开,正矜持地想说让她克制一点,瑟瑟却先开了口,“你见过摩拉克斯大人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金鹏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他猛得抓住了瑟瑟的手,惹得瑟瑟不解,“怎么了?”

    “我决定投入岩神麾下,你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金鹏问,他抿着唇,手不自觉用上力,感受到了紧张的情绪,而瑟瑟不作声,只是望着他,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似乎被黑雾填满,她似乎提了提唇角,金鹏疑心是他的错觉,再定神一看,瑟瑟仍旧面色寡淡,“让我想想吧。”

    接下来的时间,金鹏奋力投入战场,只在极其短暂的休憩时去四面八方收集材料,用心做那一盏花灯,而瑟瑟仍旧守在那一个村庄,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却不肯告诉金鹏,或者说魈——摩拉克斯大人为他起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吗?”第无数次春祭,瑟瑟依旧远远避开,她看向特意来找她的魈,终于问出口。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魈一闭眼,那场景却历历在目,“我想活下去。”

    “……我知道了。”瑟瑟恍惚一瞬,第一次见面就困扰着她的问题在拖延几百年后得到回答,她应该走了。

    但她还是不愿意走。

    魈把终于做成的花灯放到她手中,“你拿着,不喜欢的话……”

    他可疑地沉默几秒,才继续说,“不喜欢也要拿着。”

    “喜欢是什么?”

    魈这次没有逃开她的问题,他直直望入瑟瑟的眼底,“喜欢是想一直和对方在一起。”

    “……是这样啊。”瑟瑟看着他,又用平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是这样的,我喜欢灯。”

    我也喜欢你。

    她也喜欢你。

    深渊如是道。

    “你知道了答案,又为什么不肯走。”它走出瑟瑟的身体,化作与瑟瑟并无差别的少女形体,有赖于瑟瑟不曾领悟□□的心智,它始终无法吞噬瑟瑟的魂魄,也随时可以与瑟瑟的意志切割,在过往漫长的岁月中,瑟瑟凭借着这样的好处在偷偷窥视着她敬爱的摩拉克斯大人。

    而现在,它注视着少女眼中的迷惘,“你为何不肯走。”

    “因为我喜欢金鹏。”瑟瑟回答,她低头晃了一下花灯,其中灯火随之摇荡,如同她迷惘的心绪,“喜欢就是想和对方待在一起,我想留在金鹏身边。”

    “这可不行。”她微微笑起来,抓住了那一缕意识化作的身躯,“你怎能忤逆我。”

    她所理解的□□不应当是牺牲或者退让,“你应占有我,你应贪婪爱,夜叉给不了你应有的欲望。”

    纯洁的,美好的,不掺杂一丝欲望的爱意,于它而言,于瑟瑟而言,是无用的。

    “所以,永别。”它用力一推,将她推下层岩巨渊,连同那一盏始终被她握在手里的花灯,那一缕无端而起的情思如同灯中风烛,被黑暗吞噬。

    良久的寂静之后,瑟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呢】

    “我饿了,好久没吃东西了。”瑟瑟垂下眼眸,说道,“我去抓鱼。”

    【你需要欲望】

    “唔,我去找。”瑟瑟抬起脚便要走开,她下意识握紧左手晃了一下,却摸了个空。

    “……嗯?”瑟瑟看向自己的左手,“缺了什么。”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瑟瑟摇摇头,继续向着深渊指引的方向走去,“不记得就是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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