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白色纱窗随着四伏天的暖风缓缓起伏,掠进窗前的小姑娘身上又掠出,似那人不存在一般。

    宁菡身着一袭暗色长衫,原本十分朴素,但长衫上面有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紫荆花暗纹,百朵簇生似有万千重影,摄人心魄,不似凡尘之物。

    “这玫瑰花儿都送你一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呀。”她转身,玉石般的圆眸轻快地眨了眨。

    圆桌上,一束盛大的玫瑰花像是被抽干了生机,垂垂欲陨。

    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管的女人不想也不能回答她。

    “人间有一句古话,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我这堂堂一品鬼差已经在你这里耗了三天了,走吧。”

    宁菡扶了扶头顶的帽子,那帽子足足有她的三颗头那么高,总滑下来挡住她的眼睛。

    不仅帽子,这衣服也是她师父以前那身儿,一品鬼差的制服套在她瘦小的身板儿上,不仅没有半分威严,更衬得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生活不易,鬼差叹气。

    阎王大人,您睡了吗?我睡不着。

    像靳一这样倔强不肯离开躯体的魂,她不是没见过,从前她都是直接把将死之人的魂魄从体内抽出来,干净利落地送去地府。

    但是现在......

    她撸起长长的袖子,苍白的胳膊上挎着一条链子,链子透着扎眼又诡异的红光。

    人间结婚率降低,阎王为了在天帝面前展示他从未有过的品质——勤奋,主动揽下重任,提出一个睿智的点子:地府和月老联动,从开始的开始接上情丝。

    愿天下死鬼终成眷侣。

    这个睿智的点子落到实处,就是将鬼差的索魂链和月老的姻缘线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三天,鬼差就拥有了一条给死鬼牵姻缘的索魂链。

    从前死几个牵几个,现在得按对儿牵。

    死鬼虽然死了,但是收获了下辈子的爱情。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阎王和月老推杯换盏。

    宁菡一口老血差点儿淹了地府。

    牵两个死鬼,就意味着其中一个死鬼须得跟随她在人间游荡,等找到另一个死鬼才能一起进地府。

    然而,鬼在喝孟婆汤之前有念——不舍,或是怨怼。

    这念是不舍还好,随着亲人过上正常生活,鬼会释然。

    但如果这念是怨怼,随着时间推移,死魂会舍出一部分魂魄与锚定的生人产生千丝万缕的勾缠。

    生人一病不起,死鬼则魂魄残缺。

    她师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堂堂一品鬼差,出任务的时候醉酒三年大梦浮生,醒来时他标记的死鬼已经残缺得只剩了半个。等到他提着索魂链赶到时,那半只死鬼已经被生人请的道士用桃木剑打散成一绺一绺,四散逃窜。

    五年前她见到师父时,他只拼齐了死鬼的一只手......

    太惨了。

    袖中蓝光明灭,宁菡取出命簿,上面“聂伟才”的名字变成蓝色,被浓墨重笔地勾去了。这代表此人已经死了,并且生死与命簿契合,是寿终正寝、人生圆满的死魂。

    这种魂对尘世一般只有些微的不舍而已,是鬼差最喜欢的鬼魂,鬼差称之为“终”。

    而这个名字出现在她的命簿上的原因,正是这只“终”离她不远。

    宁菡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一品鬼差服,幽怨地望了一眼窗外飘过的灰暗高帽。

    她从前不屑和小鬼差抢“终”,任务难度拔高后迫于无奈也去寻过“终”,最后还是在小鬼差们为难又崇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又迫不得已放弃“终”。

    这是“一品鬼差”的骄傲和自尊啊!

    大方松手,然后躲在地府哭泣。

    “大人好,大人辛苦了。”刚索了“终”的灰色高帽小鬼差穿门进来和宁菡问好。

    小鬼差上半身看着是个健硕的男人模样,下半身却像是陷入一片迷雾中,不见双腿,虚虚晃晃地浮着,显然道行不深。

    与双腿立在地上与凡人无异的宁菡站在一起,高下立判。

    宁菡轻易便看到小鬼差腕上锁着的一对儿翠蓝色的火焰,那是死魂在凡尘的形态,翠蓝色代表此死鬼无怨无怒,自愿潇洒离开凡尘。显然,这小鬼差已经凑齐了一对儿“终”,此去便是往地府交差。

    宁菡扶了扶帽子,朝他点头示意:“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小心我偷了你的一对儿“终”!!!

    一品鬼差面带微笑,暗中舔舐尖牙……

    小鬼差规规矩矩地向宁菡鞠躬道谢,然后飘向纱窗的方向。

    在宁菡诧异的目光中,纱窗拼出幽蓝的世界,瑰丽幽深的黄泉路上不乏来往的鬼差和鬼魂,宏伟的万里大殿赫然在目,一线人间,一线地府。

    小鬼差飘上黄泉路的瞬间生出双腿,他腕间的两只“终”受阴气滋养也化为人形,被一条长长的索魂链牵着排在浩浩荡荡的死魂后面。

    “大人,麻烦大人了。”小鬼差远远地回头观望人间,俯首作揖。

    宁菡:“......”

    在医院太平间抑或是荒郊野外孤坟丛中,汇聚阴气的地方便有施了法印的地府结界,不用担心有人类误闯地府,小鬼差也不必费劲浑身解数开合结界。但是那些地方也是小鬼差云集的地方,有的是懒惰的鬼差守在那里截胡。弱不禁风的鬼差过去,一个不小心就给别人做了嫁衣。

    她当这小鬼差多大能耐竟敢随意展开结界,原是计划了让她帮忙。

    怕别的鬼差抢了他的终,难道就不怕她这一品鬼差吗?

    抬眼间,奈何桥上健硕的小鬼差用满含崇拜的星星眼望着她。

    ......啊这该死的一品鬼差的骄傲和自尊!

    宁菡“高抬贵手”,面无表情地挥手灭了这不合时宜的结界。

    确保结界真的关了,她才气鼓鼓地吹了吹额头上的碎发。再这么下去,她的红眼病可就真瞒不住了。

    她这个月KPI垫底的话,她一品鬼差的骄傲和自尊往哪搁?

    呜呜~自抱自泣。

    怨怼地望一眼床上脸色发白,嘴唇发绀的女人,宁菡又像个泄了气儿的皮球一样歪在沙发上。

    算了,她失去的只是一品鬼差的骄傲和自尊,这死鬼失去的可是一条命啊!

    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普通人可轮回万万世,这一世完结,潇洒投胎下一世便是,冥顽不灵做什么。

    女人的倔强在宁菡眼中像是三岁孩童闹的一场别扭。

    “你忍着巨大的痛苦撑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早早投胎,我定求转轮王帮你安排个富贵命,叫你下一世大富大贵一生无虞好不好?”宁菡第八十八次徐徐善诱。

    女人依旧无动于衷。

    宁菡叹了口气,身子懒懒地歪在沙发上。

    这次沙发没有从她体内穿出,但皮质沙发也没有因她的动作发生任何凹陷,恍若她轻如鸿毛,那动作也不像“坐”,倒像是“贴”。

    她进过那么多的病房,这里虽不是最好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私立医院VIP病房。

    除了一些复杂的烧钱抢救仪器,还有电视电脑,客厅、独卫和衣帽间一应俱全,比起那些逼仄吵闹的楼道病床,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少了人气。

    除了查房的护士,每天早晚来一次的护工,竟然没什么人来看她,没有哭天抢地的不舍,没有嘘寒问暖的温情,只有一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干枯玫瑰。

    歪在沙发上,宁菡心底暗暗盘算,这家医院如果再出现一个“终”,她就幻化成小鬼差的模样去抢!孟婆神必定不可能戳穿她,就是第一殿那个鬼守有点难缠……

    “老公,我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也包括靳一姐姐。”

    随着这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病房尘封的门突然发挥了它的作用,迎面而来的香精味儿让坐在沙发上的鬼差都清醒了三分。

    一男一女走进病房,手里还拿着一张单子,上面隐隐印着一张图像。

    女人烫着精致的卷发,一手拎着限量版包包,一身镶钻黑色晚礼服,在这非白即蓝的病房里显得光彩夺目。

    这么讲究,怎么穿一双平底鞋?

    宁菡的目光扫过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时,忍不住嗤笑一声。

    西装得体,皮鞋锃亮,双手只拿钢笔和红酒杯的男人,给他亲爱的情妇拿起高跟鞋,竟然也毫无违和感。

    ——男人拿着高跟鞋的手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和病床上女人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婚戒。

    信息量真是不小,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当鬼差那么多年,索的鬼魂数以万万计,糟糠妻被小三骑在头上耀武扬威,最后死掉的例子她不知见过多少,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下该和我走了吧。”虽然女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作为鬼差的宁菡却能感受得到她魂魄的波动。

    她叫靳一,人如其名,从一而终,不撞南墙不回头,性子倔强得很。

    波动,但又没完全波动。

    还是没有脱离躯体。

    “姐姐,你陪伴我老公那么多年,天降横祸让你躺在这里,老公也很内疚的。还好老天爷眷顾,让我们有了一个宝宝,让老公重新燃起希望。”男女对视,眼神拉丝。

    宁菡凑近看了一眼女人手中的单子,适时补刀:“孕约6w,六周啊。那不是在你出事之前吗?”

    她知道,早在三天前,也就是靳一命数尽了的那日,死魂便能听到她说话了。

    果然,病床上的靳一手指动了一下。

    这一举动也落入了适时垂头,洋洋自喜的波浪卷女人眼中。

    “啊!”女人心底一惊,突然鬼叫了一下,将男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自己身上,“老公,你快去车里看看,我们的合同我是不是忘了带出来,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和李总的合作。”

    “你还是这么善解人意。”男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异常,伸手刮了一下波浪卷女人的鼻子,在她铺着粉底的脸上落下一吻,抬手指向宁菡的方向,“坐在沙发上等我,我很快回来。”

    见那女人听话地凑过来,宁菡从沙发上弹起来侧身躲了一下,虽然地府煞气那么多,这还是她第一次怕染上晦气。

    男人离开好一会儿,女人起身走到病床前,一改方才的体贴柔弱,声音尖锐起来:“瞧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合该早点儿死掉,如果你吊着最后一口气就等最后的一纸离婚协议,呵,那真是多此一举。”

    她拿起靳一的右手,仔细端详着右手无名指指尖的那枚戒指。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和波浪卷女人手上那枚鸽子蛋大的绿宝石戒指比起来,可以算是地摊货了。

    “我和周蓝齐暧昧的第一晚,那时你冒着风雨来办公室给他送粥,??我惊慌失措地从他腿上跳起来,生怕被撵出公司。

    然而,看到我们的你却率先道歉,你说你不该打扰我们工作,走时还贴心地给我们带上了门。外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周太太,真是名不虚传。

    那晚的粥挺不错的,那晚的周蓝齐也挺不错的。”

    “或许周蓝齐曾经爱你,但是现在不爱你了,他现在爱的人是我!”

    波浪卷女人蓦然拔高尾音,用尽全力将靳一无名指上那枚戒指拔出去,戒指掉在地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刺耳的心跳检测仪报警声。

    一团乌漆麻黑的火焰似失去了着力点般飞出,飘在半空。

    “好......重的怨气。”一品鬼差打了个寒战。

    一般的死魂在人间是鬼火的形态,发出淡蓝的纯粹的幽光,就像先前小鬼差带走的那两只一样。

    而这只鬼像是沾了泔水在煤堆里滚出来一般......

    它好不干净喔~

    鬼差掀了掀额前几根头发,顺带扶了扶高贵的一品鬼差官帽,将煤球状的死魂收在手中,神色庄严:“吾乃一品鬼差宁菡,幸会。”

    死魂没有反抗。

    鞋子踏在地上的叠叠声响在鬼差和死魂耳中越发放大。

    似是认出其中的脚步声,死魂一抖,悲戚四起。

    跟在抢救的医生身后进来的,是出轨男。

    “老婆。”男人径直走向波浪卷女人,伸手将羊毛大衣披在她身上,眼中的深情让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自始至终不曾分神看病床一眼,好像波浪卷才是他海誓山盟的妻子。

    “老公。”波浪卷扑在男人身上哭得梨花带雨,“我求姐姐快醒过来,我知道你还念着姐姐,靳一姐姐她如果真的爱你,怎么会舍得这么久都不醒过来,谁知她竟......”

    宁菡小脸拧巴,摇头晃脑地捏着嗓子学着女人的模样依葫芦画瓢:“怎么舍得这么久醒不过来,喃喃喃喃喃喃喃喃....”

    “她死了。”男人面无表情地看向病床上被宣布死亡的靳一,顿了顿又挪开目光,“死就死了吧。”

    死魂发出呜呜的哭泣,她流不出眼泪,也没有哭腔,只是发出一阵干瘪悠长的哀嚎,像是劲风狂啸。

    “好了好了。”鬼差伸手拍一拍黝黑的鬼火苗苗示意她安静,“做人还知道淡定呢,别丢了我们做鬼的面子。”

    死魂被这么一拍果真噤声了。

    鬼差垂眸念咒,手结法印,抬眸时,圆巧的瞳孔变为纯净的翠蓝色,娇俏的声音如水中石一般激荡出无数回音:“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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